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zaxsw.org/ 或书本网(www.bookben.cn)   《最最宠》作者:朱轻   出版日期:2012年7月19日   内容简介:   如果宠,可以让她笑让她娇,他只想更宠;   如果爱,可以让他宠让他疼,她只想更爱。   七岁那年,梁曲是牙婆子手中最难脱手的丫头,   又瘦又黑,更不用说她那畏缩又胆小的性子,   怎么看怎么不讨喜,哪个大户人家想买?   梁曲知道,如果她不想被卖到窑子去,梁府是她最后的机会,   不然她怎么可能敢胆大的求眼前俊美如仙人的少爷。   虽然他看来病得不轻,咳得脸都发白了,但她知道,他是好人。   梁池溪,能文擅商,可打出娘胎就是个病秧子,活一日便贪了一日,   直到那丫头出现,他让她随他姓,给了她名,   除了她的贱籍,带她认字吟诗,习武从商。   梁府是天家钦点商户,富可敌国,为了至爱,他的父亲散尽家产,   高攀了母亲,而他对梁曲的宠爱却是日日想着,怎么帮她,   找个最好的归宿,如果哪天病弱的他不在时。   谁知,天算不如人算,一碗补汤,坏了他的全盘计划,   坏了他家梁曲的清白,一夜纠缠出他硬生生藏在心头的情意,   只是他想娶,他的梁曲却傻得说,她只想当少爷的丫鬟。   第一章   曲儿第一次见到少爷时,年方七岁。   她梳着粗糙的包包头,半新不旧的夏裳,站在一群比她健康、比她高大的女孩子里,瘦骨嶙峋的毫不起眼,她一直低着头不看任何人,黑黑瘦瘦的小手拚命地拽着自己的衣角,一手湿冷。   “这个太小,一团孩子气,上不了台面。”一道冷冷的女性嗓音带着明显的嫌弃。   “二姨奶奶,您别瞧她小,可手脚灵快,活儿都会做,再说她便宜呀,只要五十钱……”   “你这牙婆子可仔细听着,我们梁家是那种小门小脸,买个下人都要省钱的人家吗?”清亮尖细的嗓音带着严厉的语气,二姨娘的丫鬟海棠,迅速地打断了牙婆子未竟的话语。   曲儿几不可见地缩了缩肩膀,头垂得更低,软黄的发丝无精打采地从肩后滑到前面,碎碎地散开来。   “是,是老婆子的不是,都是这张臭嘴,惹二姨奶奶不痛快,该打!”牙婆子赔着笑脸,伸手打自己的嘴。   “行了,你这老货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。”一旁的婆子实在看不下去,出声止住了牙婆子不合宜的行为。   “是是是。”牙婆子脸笑得像是开了花。  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,只有屋外院里树上的蝉还在不知疲惫地叫着,撕心裂肺。   丫头、婆子,满满一屋子的人都敛声屏气,静静地等着那个主事人作决定。   曲儿不发一语,脑海里不断地响起那段,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的对话……   “曲儿,你别怪娘狠心舍了你,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,投生到我的肚子……”   “哭什么哭,老子的赌运都是被你这娘们给哭衰的!谁让你生出来的就是赔钱货,老子早卖早赚点!”   那个她称之为爹娘的人,说卖了她,弟弟可以有饭吃,所以她被带到了牙婆子家里。   “这个又瘦又小不好卖,且打扮打扮拿去试试。”   于是她又被带到了这座大宅院,跟一堆女孩站在这里,像牲口一样被人挑来捡去,嫌弃一番。   不紧不慢的茶碗轻碰声传来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曲儿从来都没有闻过的淡淡香味,似果似花,事实上,从进到这座大宅院之后,她就觉得这里的一切跟她的世界完全不一样。   这里庭院深深,走不完的院子,穿不完的厅堂,这里的人一个个眉眼精致,举手投足都跟村里的人不一样,这里是她连作梦都没有想过会进来的地方。   可她却无心欣赏,手心发冷,嘴唇发苦。   半晌,最初那道冷冷的嗓音终于又再响了起来:“我瞧着这几个……”涂得分外鲜艳的朱红丹蔻轻轻地拎着茶盖,撇去碗里的茶沫,眼儿冷冷地扫了扫,“倒是好孩子。”   牙婆子是多精明的一个人,别人一抬眼她已经知道是什么意思了,一点都不意外,点中的都是这群女孩子里最最清爽出挑的,她立刻笑眯了眼,“是,二姨奶奶真是好眼光,这些个姑娘都是身家清白……”   “行了,废话就不必多说。”又是海棠那道清亮的嗓音,打断了牙婆子的自吹自擂,“我们姨奶奶可没工夫听这些。”   牙婆子马上住嘴,她吃这行饭,自然知道大宅院的规矩,何况这里是梁家,是他们大安城最古老、最尊贵的名门望族。   “少爷,你觉得呢?”冷冷的声音在说出这句话时,语气里的冷意退得干干净净,变得温柔无比。   室内一片安静,没有回应。   等了半晌,方素馨的嘴边浮起浅浅的微笑,看了眼自己的贴身丫鬟一眼,海棠立刻会意,清亮的嗓音在房间里分外清楚:“这几个就留下吧。”   “谢谢姨奶奶,谢谢姑娘。”牙婆子笑得见牙不见眼,想到做成这笔大买卖,又有不少银两入袋,高兴到不行,伸手示意自己的人将那些未被挑中的女孩带出去。   当那只粗壮的胳膊朝曲儿伸过来时,她浑身颤抖地一激灵,猛地抬头,陡然生出一股勇气,往一直垂着的厚帘边跑去。   “还不捉住她!”众人都被她的突来之举给吓到了,二姨娘方素馨到底见多识广,很快就回过神来,一拍椅子扶手厉声说道。   站了一屋子的丫头、婆子慌了神,齐往曲儿奔过去。   “少爷,求求你买了我吧!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,乖乖听你的话!”曲儿眼里含着惊慌的泪水,手指捏着那厚重的帘子,到底没有胆子造次,只敢隔着帘子,抖着嗓子哀求。   她年龄虽小但不笨,她知道,里面的这个人,才是真正可以拿主意的。   里面依旧一片安静。   “死丫头,你不想活了!”牙婆子到底做惯这种事,抢在众人前一把捏住了曲儿细瘦的肩,像拎小鸡一样一把拎起她来,“看我回去不剥了你的皮、煎你的骨!你敢给我惹麻烦,你且等着……”   “少爷,求求你,我一定听话,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,就算要我的命都可以,求求你。”   曲儿豁出去了,死死地攥着手里那片厚重的布帘不断地求着,她不要再被带回去,牙婆子跟她说,如果她在梁家卖不出去,就把她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,因为那里不挑人。   她从小在乡村野地长大,村里人聊天不知避讳,什么话都往外说,窑子是什么地方她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多少还是懂的,她知道那里非常可怕,女孩子到了那里活着不如死了。   她不要,她不能被带回去!   “住嘴!”牙婆子一把捂住她的嘴,将她往外扯。   “唔……”曲儿挣扎着依旧拉着布帘不放,张口狠狠地咬上牙婆子的手掌。   “哎哟!臭丫头,你敢咬我!”牙婆子一掌扇上她的脸,又重又狠,打得她弱小的身子直接摔进帘后。   曲儿被那一巴掌甩懵了,重重地跌倒在地上,眼前一片黑暗,耳朵轰隆隆地狂响,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。   情况急转直下,众人看她摔进内室都愣住了,目光不约而同望向方素馨,这到底该怎么办?   “唉……”一声淡淡的叹息声,止住了曲儿的眼泪,她抬头,泪珠儿就那样挂在眼睫上,愣住了。   她见到了她此生所见过最好看的人!   乌黑的发,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肌肤,温润的眉,墨玉的眼,淡淡的唇,衬得裳袍绝色出尘,屋外的艳阳被拉下来的竹帘挡了大半,几丝几缕透过细缝,隐隐约约地打在他的脸上,深深浅浅的阴影里,清贵优雅已不再是书里的字句。   因为有他在,这间半暗的内室彷佛已然是另外一个世界,恬淡悠然,遗世独立,屋外的喧嚣完完全全地与他无关。   他只是斜斜地靠在床上,却已然看傻了她的眼。   “何必如此。”   轻叹的声音,好听得让曲儿呆愣,这人,是真的吗?   “简单的事情,累你受伤,却是我的罪过了。”话语刚落,一阵剧烈的咳嗽从少年的唇边逸出来,他伸手捂住唇,指间映在光影中,一片洁润,美好到让所有人都自惭形秽。   “少爷,你要不要紧,我去请大夫来吧。”方素馨担心的询问声从外面传来。   曲儿像是被这声音给惊回了神,手脚并用,敏捷地从地上爬起来,从一旁的小桌上倒了杯水端到床边,“少爷,喝口水吧。”   他咳得浑身颤抖,雪白的肌肤更加透明,修长的手指挡住她递过来的茶杯。   “少爷,你咳得这么厉害,还是喝口水润润喉吧。”曲儿下定决心,拚命地将杯子往他唇边抵去,他是她最后的希望了,她一定要努力。   “咳……”他阻挡的手却是非常地无力,那茶杯触到了他的唇边,他的身子软软地往后靠去,抬眸望进了她那双坚定而带着浓浓企求的眼睛,半晌,无奈地叹道:“凉。”   她的手一抖,茶水洒上半盖在他身上的锦被,上好的团花料子迅速地浸润开来。  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,她搞砸了,一切都搞砸了,她会被牙婆子带走,卖到那种可怕的地方……   “就那么想跟着我吗?”他的指上沾上了她的一颗泪珠,带着咳后微哑的嗓音轻轻地响起。   她抬头,眼里挂着大颗大颗的泪水,黑瘦的小脸上一片湿漉漉,拚命的点头,泪珠儿被甩到他的皮肤上,又烫又凉。   “跟着我……不一定会比较好。”   至少不会比被牙婆子带走更惨!   “我不怕!求求你,少爷,我什么都能做,能吃苦,我保证会听你的话,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,求求你买下我,不要让牙婆子带我走。”   安静的室内,只有空气中漂浮的尘粒默默飞舞。   “唉……”若有似无地叹息,“傻丫头,水凉,去换热的来。”   于是一语定音,她成了他的丫鬟,从此以后,他就是她的天。   十年后,浓夏依旧。   “曲儿姑娘,曲儿姑娘。”娇滴滴的嗓音像黄莺出谷般由远及近,“少爷最近身体有没有好一点?”年轻娇嫩的声音以及一张跟声音一样姣美的脸蛋,女子浑身上下洋溢着成熟与妩媚,盛夏里的阳光照得她身上的衣料单薄到可怕的程度,却也让那新鲜如刚抽条的柳枝般的身材展露无遗。   那前头的少女很认真地端着托盘,半垂着头不发一语,继续往前走。   “哎哟,你也回答我一下啦。”一对饱满的胸脯猛地往前一横,堵住了铺着碎石的小径,也堵住了少女的路。   她不应该贪快选这条小路的,少女的心里无限懊恼,“借过。”   “不要急着走啦,跟我聊一聊,不然我陪你一起回竹苑,我们可以多聊……”   “对不起,我没有什么跟你聊的。”见女子堵在那里没有让路的意思,少女腾出一只手直接将她“拨”到一旁,继续往前走。   如娇花般柔弱的女子完全不是她的对手,气得直跺脚,年轻气盛,城府不够,“哼!有什么了不起,不要以为自己姓了梁就真把自己当半个主子,叫你声姑娘那是抬举你,说到底,你也跟我一样是个丫鬟而已。”   梁曲理也不理她的叫嚣,直直往前走,这么多年了,明的、暗的,伤人的、阴人的,她什么没见过,这么几句话,就连听都不觉得刺耳了。   女子见她一点反应都没有,更是火上心头,别人跟她说,只有跟梁曲打好关系,才能有机会近少爷的身,谁让她是少爷身边唯一信赖的人呢,但谁知道这丫头软硬不吃,气死人了!   想想不甘心,女子冲上去想掀翻那丫头的托盘,让她完不成差事。   “你敢碰少爷的东西,就试试看!”一道带着杀气的嗓音低低地响起。   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梁曲的对手,女子吓得立刻缩回了手,又恨自己没用,被她恐吓到,“哼,不碰就不碰,很稀罕嘛!”   梁曲再次无视她,快速地向前走,已经被耽误不少时间,没有心情再跟无谓的人多做纠缠,捧着盘子向竹苑大步走去。   这么多年,在梁家,想凭着自身的美貌接近少爷的,没有几百也有几十,她打发起来完全不费功夫,也不必放在心上。   穿过那片绿影婆娑的紫竹林,再绕过月洞门,竹苑已然在望。   大安是钦圣皇朝的南部重城,而梁家是大安最有名望的家族,家大业大,是钦圣皇朝唯一允许的私家盐商,也是钦圣皇朝最大的盐商,可想而知金如潮涌,住的宅子自然是庭深院阔,来往的都是大商巨贾、皇亲国戚。   大安城里人人都知道,梁家的大少爷梁池溪从出生就身体极弱,吹不得风、见不得太阳,为了让他静养,梁府里最安静的竹苑就成了他的居所,除了梁曲可以自由出入,不准任何人打扰。   竹苑在东北角,满园皆是翠竹和古樟,一路行来风吹竿摇,阴翳如水,遍地生凉,在这浓夏里分外舒适。   这个时辰也不必多想,梁曲脚下轻快地端着托盘,直直往右侧的书房走去。   “吱呀”一声推开黑檀木门,也推开了悠然的时光。   半翻的书卷,袅袅的茶烟,洁润修长的手指执着紫黑透亮的笔,醮着浓艳饱满墨汁的笔,在摊开的雪白纸页上不急不躁地细细写着。   屋外焦虑的蝉鸣伴随着炽热的阳光,从打开的房门一股脑地席卷而入,冲到书桌前却像是生生被冻住般,只余一片静好。   执笔的手微微地一顿,抬起的那张脸庞,唇边泛着浅浅的微笑,温润儒雅如轻描淡写的水墨山水,清泉汩汩流淌而过,轻松地抚平了她心底莫名涌起的焦躁。   “少爷。”梁曲抬脚跨过门槛,浅绿的如意月裙花瓣般淡淡地散开,轻步上前,黑漆托盘被小心地在黄梨桌案上放下,一直密实盖着的深色布料也被掀了开来。   细笔描出来的淡水莲苒苒开在类冰类玉的影青瓷盅上,揭开盅盖,一股带着浓浓参味的轻烟弥漫开来。   一声浅浅的叹息在室内轻响,若有似无。   “这是老太太让我端过来的参汤。”拿起倒扣的玉碗,黄褐色的汤汁清清亮亮地倒入碗内,“用的是之前宫里岑太妃赏的那支老参,老太太说参味刚好,最适合少爷用。”   一方雪白的锦帕递到她的面前,抬眸凝入眼中的是那张熟悉的清隽浅笑,“擦擦汗吧。”   大太阳下走了这么半天,她却只顾着给他倒参汤,额上的汗如果不擦乾,容易着凉。   “你先喝。”她也是倔强的,端着碗执意要他先喝汤,不肯接那方帕子。   “曲儿,我手酸。”   淡淡的字句,却立刻让她紧张地放下玉碗,接过那方帕子,胡乱而心急地擦拭一通,抬眸带着祈求地望着他。   他唇边笑意浓浓,端起玉碗,慢慢地饮着那碗价值不菲的参汤。   宫里赏的参自然是好的,有银子也没有地儿买去,只是这样的东西,给他,也是浪费了。   在心底默默地叹息着,喝到一半就再也喝不下,刚搁下碗,知道他不喜欢药味的贴心丫鬟,早就备好了干净的棉帕和清茶,他没有接,只是朝她轻轻地微勾手指。   梁曲低下头靠近他,他伸手抽过她手里的帕子,为她将鼻头上的汗珠细细地抹掉。   “少爷……”她慌乱地要抬头。   “别动。”   他说不动,她便不动,身子僵硬地停在那里,任他轻轻地为她拭汗。   动作间,淡淡的药味从他洁白如雪的衣袖中飘散出来,萦绕在她的鼻畔,这是她已然熟悉的气息,独属于他的气息。   “下次不要走那么急。”   如丝般光滑的锦帕离开她的脸蛋,她还是回不过神,傻傻地望着他。   “曲儿,怎么了吗?”   温柔的话语,温润的脸庞,她眨了眨眼,终于反应过来,“没事。”   这不是他第一次为她做这种事,可她好像永远都习惯不了,无法理所当然,他是她的少爷,尊与卑,她从来都分得清楚。   他微笑着,执起搁在笔架上的笔,继续写。   梁曲将托盘放到一旁,然后拿起墨条熟练地为他磨墨。   “曲儿,你来。”梁池溪将笔蘸满墨汁后递给她。   “少爷……”   “昨儿教你的那首诗,写给我看。”   “我的字那么丑……”她急急地摇手,“少爷,我给你磨墨,你写吧,只是也别写太久,仔细手酸。”   他不说话,只是微笑地望着她。   磨墨的手越来越慢,终于,还是轻咬着唇,妥协地放下墨条,“这舞文弄墨的事,我从来都做不好的。”   “没关系。”   那便没关系。   梁曲抬腕在空中迟疑了半天,终于还是一笔一划在纸上写起来。   绿树阴浓夏日长,楼台倒影入池塘。水晶帘动微风起,满架蔷薇一院香。   高骈的“山亭夏日”,很应景的一首诗。   昨儿他午睡起身,望着微风吹动的帘子,一院香绿,便一字一句地教给她的。   先生是个好先生,可惜学生是个糟学生。   她写完望着雪浪纸上的两种字体,他的字一如他的人,清淡隽秀,透着一股飘逸出尘的灵气;而她,艰涩笨拙,虽然看得出很用心,却还是难看,太难看了!  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讲天分的,她抬手就想将这张纸给揉掉,可一只修长的手将纸给按住,止住了她的动作。   “少爷!”   “你已经进步了。”   这就是她的少爷,永远那么平和,那么尔雅有礼,他是梁家几代商贾之后养出来唯一一个会读书的人,才气横溢,却……   “少爷,你累了吧?我扶你回房躺一会。”看到他眉宇间浅浅的倦意,她立刻紧张地伸手去扶他。   “不必,我想去院子里坐会。”   “院子里容易着凉,还是回房吧。”   “唉……”又是无奈地叹息,“曲儿,如今是盛暑。”   “可……”   “把书收好。”意即她不必再劝。   她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,对他的性格已然了解,她的少爷非常非常温和,可他作的决定,却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违抗。   她取来软枕和薄毯,他好脾气地任她夸张地将他的腿围得密不透风,她会担心,而他也明白她的担心。   时序浓夏,理应是蜂蝶飞舞、百花烂漫的好景致,偏偏他闻不得花香,所以这竹苑里也算是色彩单一,盛绿的翠竹,抱院而立的古樟枝繁叶茂,就连竹苑后面的山也是一片泼墨的绿。   树阴避风处搁上一张躺椅,旁边再加上简单坚实的小桌,摆上茶,午后品茗,实在再惬意不过。   一杯暖暖的茶递了过来,他感叹这丫头的灵巧与贴心,掀开茶盖,淡淡的茶香扑面,“怎么不是翠片?”   “那个少爷不是不喜欢吗?”她将梁池溪最爱看的“资治通鉴”翻开到他正在看的那一页,搁在一旁的小茶桌上。   果然最了解他的人,还是她。   昨儿母亲来看他,给他带了今年的新茶青安翠片,一两千金的茶,他自然是感谢母亲的用心。   茶自然是好茶,只是太浓,谁都没有发现他入口时的不习惯,偏偏她看到了。   “少爷,我们坐一会就回房好不好?”她在他身边坐下,伸手为他拉平薄毯上的褶皱,确定他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被风吹到,这才放心。   爱操心的丫头!他眼底满满地笑意,指了指桌上的书本,“给我念一段吧。”   她的眉立刻就皱起来了,迟迟地拿过书,“少爷,不如我给你舞剑?”   “我现在想听。”太阳这么大,她是打算舞完剑直接中暑吗?   “喔。”努力不要让自己头痛的表情泄露出来,看着那一堆的字,又缓又慢地念出来:“少内史崔仲方劝隋主除周六官,依汉、魏之旧,从之。置三师、三公及尚书、门下、内史、秘书、内侍五省,御史、都水二台,太常等十一寺,左右卫等十二府……”   他微微地笑着,望着远处被风儿吹得上下起舞的竹枝,那细柔的身子像极了某人练剑时的风采,弯到极点再轻松地反弹,他的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地点着,静静地等待着。   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书本掉落在地面。   “退步了。”他拾起书本,细细地抚掉书上沾染的泥土,感叹地摇头,“这次连相国内郎李德林为内史令都没有念及。”翻开书页,静静地看了起来。   轻风拂过带来古樟淡淡的清香,鸟鸣清脆,绿荫如水,偶尔纸页翻动的微响,这夏日的午后分外宁谧。   娇憨的少女趴在座椅的扶手边睡得无知无觉,男子坐在她的身旁,素色的裳袍干净如新,眉宇间清润俊朗。   一片树叶不急不慢地从枝头荡下,在空中打着圈儿,静悄悄落在了少女乌黑的发间。   男子的手探了过去,她的乌发沿着手臂如丝垂泄而下,半侧的脸颊饱满晶莹带着健康的粉色,因为深眠,娇嫩的嘴唇微微地张开,单纯而无辜。   他的指在那抹嫣然上空停顿半晌,最终一声轻叹,那片树叶被小心拈起,停在了他的掌心。   第二章   梁池溪在后半夜还是发起烧来。   梁曲半夜不知为什么突然惊醒过来,心跳得非常非常快,整个人都觉得不对劲,她快步走进内室撩开帐子,透过淡淡的月光,她看见那个俊雅的男子一如往常般安静地躺在床上,这男子就连睡觉都如他的人一样斯斯文文,睡相极佳。   可他的脸颊却不同寻常地发红,她的手摸上去后,立刻如风般往外奔去。   这次的病来势汹汹,梁池溪整个人都陷入昏迷的状态,为他看病的大夫是宫里告老还乡的老御医。   饶是经验丰富、医术精湛的吴大夫,摸完脉之后也一直摇头,“风邪入体,凶险非常。”   常人着凉最多喝点药发散发散也便好了,可偏偏梁池溪身体极差,一着凉引起了旧疾,非常地棘手。   “吴大夫,请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少爷。”梁曲的指甲掐入掌心里,努力了很久,声音才没有颤抖。   吴大夫叹了口气,看了看在床上躺着的清俊男子,他为梁池溪看了十几年的病,对他的病情非常了解,这样的风光霁月的男子合该是意气风发的,却偏偏……   他提笔斟酌好半晌,终于写下药方递给她,“曲丫头,小心照料。”   “是。”   半夜没人敢去惊动梁夫人和老夫人,可天亮之后,自然是人尽皆知。   竹苑的安宁平静,被彻底搅翻了。   “你是干什么吃的?”年近六旬的老夫人嗓音洪亮,厉色瞪着站在一旁的梁曲,“我孙儿这几日身体不是好多了吗?为什么又突然发热?”   “是奴婢的错。”梁曲认得很干脆,事实上,就算老夫人不骂她,她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。   她为什么要睡着?就算她一为少爷念那本书总是会控制不住地睡着,可昨儿也不应该!少爷一看书就不顾时辰,肯定是在树荫下坐久了,吹了凉风才会发热,都是她贪睡惹得祸,少爷才会受这样的苦。   “你可仔细了,如果我孙儿有什么不妥,我……”   “祖母……”微弱的嗓音响起来,打断了老夫人的疾言厉色。   “子玉,你醒了。”一直坐在床边,默默地为儿子拭汗的梁夫人陶靖妤,眉头缓缓地舒展开来,唤着他的字,柔声问道:“可有哪里不舒服?”   “子玉。”这会也顾不上责备丫鬟了,老夫人在常嬷嬷的搀扶下往内室走来,“我的孙儿,你觉得怎么样?”   “让祖母和母亲担心……”梁池溪想抬指为母亲拭掉颊畔的泪痕,却无丝毫的力气,“是子玉的不对。”   梁夫人摇头,望着自己爱入命根的儿子,端庄守礼的她完全不理合不合规矩,握住他的手,“子玉,只要你好,母亲什么都可以舍。”她的儿子,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,每次想到她都心如刀割。   “老夫人、夫人,少爷该喝药了。”梁曲端着药碗走进来。   大家对她自作主张地端药进来没有任何不满,自来都是如此,梁池溪所用之物,除了梁曲,任何人都不能碰,这是梁家的规矩,而且还是老夫人和夫人亲自定的规矩,她们自然是赞同得无以复加,又怎么会不高兴。   梁夫人稍稍挪开身子为她腾出空间,梁曲坐下,一杓一杓的摊凉药汁,喂梁池溪喝下。   梁夫人握紧儿子的手,问梁曲道:“大夫可有交待什么?”   “风寒入体,需要静养。”   这一静养,就是整整两个月,浓夏走完,初秋来临。   梁池溪斜倚在软榻上,洁净的云锦衬得他分外清朗,墨玉的眼眸望着半推的窗棂,室外一片金灿灿的艳阳,秋高气爽,远方青山如黛,碧空如洗,他的唇角微微地往上勾。   大好的风光,可惜辜负了。   “吱”的一声悠悠推开了门,走进来的少女身材婀娜,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衬得她分外高挑亭立,如今的她,与当年初见时已然完全不同,那时的她又瘦又小,除了发亮的眼睛,什么都是无精打采的。   可就是那双眼睛,让他一见难忘,那么疯狂、那么坚定的眼睛,强烈的求生意志,浓浓的企图心,那是他所没有的。   现在的梁曲,健康而有朝气,不是时下娇娇的女子,步若莲花,弱不胜衣,为了他,她习得一身好武艺,除了他,在这世上她谁都不在乎,活得恣意而畅快。   用梁佑先的话来说,这个泼辣货只对梁池溪温柔。   梁曲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,像是捧着稀世奇珍般,步伐又快又稳定,“少爷,该喝药了。”   他伸手接过药碗,很干脆地喝着,他从来都是好脾气的,该做什么、不该做什么,自己非常清楚,在他身上只有温和而无丝毫富家公子的纨裤之气。   梁曲认真地望着他一点一点地将药汁饮尽,很难想像,那一堆乾躁植物的根茎叶,经过那么长时间的熬煮,煮成这么一小碗深浓的汤汁,可就是这些汤汁,救了她少爷的命,她感激它们。   “吴大夫前儿说过,再喝几帖,这病才算能好。”梁曲接过空碗,将新取的泉水递上前给他漱口。   “喝再多又如何。”清冽的泉水冲淡了唇内苦涩的药味,他放下海棠杯,“我的身体我知道,也快到极限……”   “不要!”梁曲迅速地伸手捂住他的唇,吓到脸色苍白,“不要乱说。”   他抬眸,伸指抚过她的脸颊,一颗晶莹的泪珠在他指间闪着荏弱的光,左手握住她按在他唇间的手,“傻丫头,这就哭了。”   她明明是很坚强的女孩,可在他的事情上,永远都是脆弱的。   “少爷会长命百岁。”她很固执、很认真地说道。   他静静地望着她,望着她眼里的坚定,望着她的笃定,半晌,漆黑的眼眸闪过温柔的光,叹息似地轻应:“好,我会长命百岁。”哪怕成不了真,却也是一个美好的梦,一个可以安抚到她的梦。   “少爷不要再说那种话。”她反手握住他的掌,想要温暖他冰凉的掌心,为什么一年四季,她的少爷的手总是冰凉的?   “无论如何,我会一直陪在少爷的身边,不管你去哪里,不管你怎样。”   “傻丫头,你大了,不能永远留在我的身边。”   “为什么不可以?”她紧紧地握住他,“从你买我的那天起,我就跟自己说,我要永远都跟在你的身边,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。”   太傻,也太执着!梁池溪沉默了,低头望着她握住他的那只手,不似一般少女柔弱纤细,她的掌心带着薄茧,那是长年习武而留下的印记,是为了他才留下的印记。   当年,他只是买了她,可她卖给他的却不仅仅是一个丫头……   初秋的天,亮得还是早的,鸡啼三遍之后,偌大的府宅已经开始有了动静。   厨房升起淡淡的白烟,在尚未完全透白的天空里隐隐地飘着。   梁家的规矩严,所以虽然众多的仆人脚下不停地穿梭,却连声咳嗽声都不闻,各司其职,在为主子们的晨起做着准备。   可这样的忙碌,却与竹苑无关。   梁曲一如以往般早早地起来,将院子里的落叶打扫得干干净净,放下扫帚,抽出腰间的软剑,开始每日的晨课。   少爷虽然不赞成她习武,可她很坚持,少爷从来都是温和的,不与人争辩,于是就遂了她的心愿。不过少爷说了她是女子,习武还是要挑把好兵器,只是挥拳未免气力有限,刀太沉,鞭太霸道,莫若剑有灵气。   她家少爷说的话从来都没有错,他说习剑不错,她便习剑。   太太对她要习武很明显是高兴的,甚至为她请来一位隐者剑师,虽然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深居宅院的太太会认识这样的江湖高手,可这些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,她习武是为了保护少爷,只要可以达到目的就成。   手里的这柄灿如剑是少爷送她的,她爱如珍宝。   矫若游龙的招式中,却很难专注,眼眸会不自觉地顺着推开的菱形窗棂望过去,梁池溪一身素色裳袍端坐在书桌前,执笔缓缓地写着。   芝兰玉树,龙章凤姿。   她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以前少爷教她的这两个成语,当时的她根本就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,可是现在,她明白了,那是指少爷。   这一场病让少爷清减不少,衣袍变得宽松了,可梁池溪就是那样一个男子,就算穿的是粗布衣裳,也难掩他的丰姿。   有时她会想,是不是因为少爷太美好,所以老天爷要让他不完美?   “喂,再看你就要撞上树了。”一声带着嘲笑的话语,从围墙边的一棵大树上传来。   梁曲闻言浑身一僵,定睛一看,可不是真挥剑到树旁都没有发现嘛,但更不能原谅的,是有人闯进竹苑,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发觉,贪看少爷入了神!   愤怒,除了对自己还有对旁人的。   一个俐落的反手将剑收好,纵身轻盈地跃上树梢,拎起某人的衣襟就往围墙外推。   “喂喂喂,梁曲,我好歹是梁家三少爷,你敢这么对我!”一连串的抗议声激烈地传来,“你再这样我生气了!喂,来真的呀!”   梁家三少爷被干脆俐落地一把推下树。   “曲儿。”淡淡轻轻地一声低唤。   梁佑先的身子在落地的那一瞬间被拎了起来,一顿头晕眼花之后,他很丢脸地被梁曲带着跃过墙头,稳稳地落在院子里。   他想吐!   “三少爷真真好兴致,一大早就到我们竹苑来吐。”冷冷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满和轻蔑,傻子都听得出来。   他咽回去了!   “梁曲,你眼里还有没有主子?”太没面子了,尤其是在她的面前!   “当然有,我的主子可不就在那里吗?”梁曲手指很明确地指了指窗边,梁池溪静静地站在那里,微微含笑地注视着他们。   “你这个伶牙俐齿的丫头!”梁佑先恨得牙痒痒的,却又拿她无可奈何。   按理他是主子,梁曲不过是个丫鬟,他想怎样就可以怎样,可她不是旁的丫鬟,她是他大哥梁池溪的贴身丫鬟,也是唯一伺候的人,这样的身分,在梁家是非常不一样的。   更何况,在三年前,她梁曲就已经不再是梁家的丫鬟,大哥将她的卖身契给了她,还去官府为她脱了贱籍,成为平民,所以她随时都可以走,可她没有。   这一切,都是为了大哥。   他从小就知道,自己有一个与任何人都不同的大哥,这个哥哥身体很弱,可是却才华横溢,是老祖母最最疼爱的孙儿。   真奇怪,他们梁家历经两朝,五代商贾世家,每个儿孙都是做生意的好手,却无论如何培养都养不出一个能读书、会读书的子孙。   只有梁池溪。   他是梁家最大的意外与惊喜,三岁能诗,四岁能文,过目不忘,诵即成篇,他的才气震惊了大安城所有的文学大儒,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可以成为史上最最年轻的金殿状元。   可事实,却不是。   他的身体太差了,从一出世就开始喝药,二十五年没有一天是断过的,钦圣皇朝所有有名的大夫都被请进梁家来为他诊治,就连宫里的御医都请来了,可偏偏治不好。   胎里带来的症,再治也是枉然……这是最能干、最有经验的御医请脉之后,叹息着说的一句话。   原来老天给的天分,是有代价的。   “大哥,你身体有没有好一点?”长幼尊卑,梁佑先还是分得清楚的,他站稳身子后立刻跟哥哥请早安。   “尚可,谢谢三弟关心。”梁池溪浅浅地笑着,清俊疏朗,侧过身子有礼地道:“三弟进来坐吗?”   “我瞧着这院里倒是空气新鲜得紧,不如大哥……”未竟的话语被某人恶狠狠地瞪得消了音。   “你……你瞪我干嘛?”   就说白目永远都是白目,不要指望他哪天就机灵了,少爷的病才刚刚好,怎么可以在这清晨又到院子里吹了凉风?   “三少爷想必是忙的,不如……”腰间的软剑“啪”的一声抽了出来,晶莹莹、寒森森地笔直指着院门,明示!   “呃……”梁佑先被那泛着蓝光的剑给吓得咽了好几口口水,努力半天才勉强挤出话来:“我……我还没跟大哥……你小心点,那剑可不是好玩的!”见那剑尖危险地反覆在他眼皮前晃过,他发现自己没用得腿有点抖。   谁不知道大哥身边的梁曲是个胆大到没边的人,任何人的面子都不会给,泼辣直接到让许多人都恨得牙痒痒的,一身尖刺让人无计可施。   “曲儿,给三弟倒杯茶。”带着笑意的话语从旁边传来,堪比天籁,让梁佑先感到自己的心慢慢地从嘴里往肚子回落。   谁都知道梁曲最听大哥的话,也只听他的话。   “是。”梁曲果然低眉顺眼地应道。   梁佑先刚庆幸那把剑离开他的鼻尖,可一记冷光扫过,又低又危险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响起:“三少爷……渴吗?”   “喝!”他吓得低呼一声,猛地弹起来倒退三步,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。   “曲儿。”梁池溪无奈又好笑,轻轻地唤着。   梁曲依言不再理梁佑先,抬腿往房内走去。   那个不中用的家伙巴巴地忙跟了进去,完全忘了自己先前还舍不得进屋。   屋内没有一丝久病之人的污浊之气,淡淡的中药味是散不掉的,混着墨香与纸气,这样的气息在梁池溪的书房,分外好闻。   袅袅升起的茶烟中,清香四溢,梁曲先为少爷端过一杯,并再次确认今儿早上的凉风尚可,吹不到少爷,这才为梁佑先奉茶。   “谢谢曲……呃……”刚出口的话被瞪了回去,梁佑先几分委屈地将那个名字吞回去。   为什么只有大哥才可以唤她曲儿?不公平!   “三弟近来可好?”梁池溪对这一幕已经非常熟悉,微笑地望着弟弟问道。   “好,不过父亲最近让我跟着二哥学做生意,唉,大哥你是知道的,生意上的事情又复杂,我一点都不喜欢,每天都烦得要命,就连大哥这里都没有机会来。”   不来最好!梁曲在心里冷笑,这三少爷每次都说少爷是梁家的异类,他自己又何尝不是?   梁三少爷的生母六姨娘早逝,而老爷梁翰远虽然子息并不丰,只有三个儿子,可他对子女似乎是一点都不稀罕。按理说这三个儿子应该是明争暗斗,争着将自己的才能在梁翰远面前表现出来,虽然家产将来轮不到庶出的儿子,可梁池溪这样的身子摆在那里,他一死,这家产是谁的,可就不好说了。   偏偏梁佑先不会,说好听点他是性子单纯,说难听点就是胸无半分城府算计,还对做生意深恶痛绝,几次当着梁翰远的面大放厥词说无商不奸、无利不起早之类的话。   不过话又说回来,他就是那种典型的纨裤子弟,胸无大志,每天只喜在外面闲逛,怎么可能让梁翰远喜欢得起来?更何况在梁翰远的眼里,除了二姨娘养的二少爷梁佑家还算成器,别的儿子都没有丝毫的地位。   梁佑先在梁家成不了威胁,可他却经常被别人当枪使,尤其是……梁曲的眼眸沉了沉,除了小心伺候,也别无它法,因为梁池溪对自己的弟弟一直都和颜悦色,只要他们来,他就会高兴。   “那三弟可以跟二弟好好学习,二弟做生意素来是不错的。”   何止是不错,梁佑家可真是完完全全的梁家子孙,生意手腕高超,头脑清晰敏捷,将梁家的生意打理得蒸蒸日上,就连老太太都感叹道:“佑家做生意像足了梁家人,可惜,是姨娘养的。”   一句话,道尽了所有,自古嫡庶有别,出身和家世是一个人最重要的。   商不如仕,所以梁家希望可以出一个读书人;庶不如嫡,所以哪怕梁翰远再不喜长子,嫌他身子太弱,可他是正房唯一的孩子,梁家的长孙,这是铁铮铮的事实,无法否认。   “二哥那人从来都是黑口黑面,连句话都不说,大哥,你不知道跟在二哥身边压力有多大……”接下来不出意外是三少爷大吐苦水时刻,旁人除了“表演”倾听,没有别的事情需要做。   总结下来就是,梁佑家要求严格,梁佑先却生性散漫无追求,两个个性完全相反人的凑在一块儿,可想而知。   梁曲第七次看向沙漏后,再看看坐在一旁始终耐性十足面带微笑的少爷,终于忍不住开口:“三少爷是不是该回自己院里了?”   “大哥你是不知道……呃……”正说得起劲的梁佑先被她冷不丁地打断,愣了一下,反应过来后委屈地说道:“我不过才说一会儿,你就赶我走……”   梁曲抬手很直接地指着沙漏,“你不是才说一会儿,你是说了整整半个时辰。”中间没有任何停歇,连茶都不需要喝一口,可他不累,她家少爷都累了,她家少爷的时间很宝贵的,不是这样拿来浪费的好不好?   “你还计时……”更委屈了,“都没有认真听我讲,你不知道我这段日子……”   又要开始了吗?梁曲皱着眉,“三少爷,你自个儿刚刚说每天辰时要跟二少爷去铺子,现在可快过卯时了。”   “什么!”这时辰怎么过得快?   “我们院的沙漏没坏,三少爷你还是回去准备准备吧,迟了,二少爷未必高兴。”   看见那个三少爷跑过去摇沙漏,梁曲真想摇头,难怪他在梁家从来没有被人视为威胁,把这样的人当成对手实在是……啧啧啧,梁翰远每次看到这个儿子,只怕头很痛吧?   “哎哟,真是快来不及了!大哥……”求助的眼睛望向自己崇拜的大哥。   “三弟就先回去吧。”   “可我话还没有说完。”   他还没说完?都说半天了,梁曲这次不是想,而是直接翻白眼。   “等三弟闲了再来坐。”   一句话立刻让梁佑先眉开眼笑,依依不舍地看着某人,“那我走了……”   “三少爷慢走。”梁曲直接过去打帘子,送客意味很浓。   真是的,也不说舍不得!梁佑先磨磨蹭蹭地走到帘边,望着她清丽的容颜刚要说话,“啪”地一下,摔下来的帘子差点砸中他的脸,反应过来之后,看着在眼前晃悠的帘子和院子里的苍天古木,他明白,他真的是……被送客了!   “少爷,你还是回房休息一下吧。”真是的,好好一个悠闲的清晨,被某白目搅和得干干净净,最不可原谅的是还害少爷劳神!   “别忙。”梁池溪抬手止住她收拾杯盘的动作,“我有话想跟你说,曲儿。”   “少爷要说什么等休息以后再说,我现在很忙。”他想说什么,她心里都猜到了,她的头低下去,手里的动作更加快。   “唉……”浅浅地叹息,“曲儿,三弟其实人很好。”   她的眼眶发涩,头垂得更低,桌上收拾茶杯的响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,凌乱而心慌。   “他的性子很纯粹,这样的人适合……”   “少爷!”她猛地抬起头,明亮的大眼里除了隐隐的泪光还有熊熊的怒火,可就算再气,她也没办法对她的少爷凶,但,还是好气!   “我不想听这些!”   太执着了!梁池溪有几分伤脑筋地望着她,太过了解她固执起来可以有多倔强,虽然这倔强她从来不会对他使,可她会对她自己使,最终苦的,还是她。   看着她眼里点点的泪光,他指尖微抬,想要为她……   “大哥!”一声兴奋唤声打断了室内莫名的气氛,刚刚才走的三少爷又窜了回来。   梁曲胸中的怒火“噌”地一下被瞬间点燃,“三少爷又回来做什么?”语气又凶又直接,虽然不至于迁怒那么没品,但态度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了。   可梁佑先习惯了她这样的态度,根本就不在意,“我刚刚在路上,突然想起来,我还没有跟大哥讲我今天来的目的。”   搞半天他老大说了足足半个时辰,还没有讲到重点就是了!她瞬间明白了梁佑家为什么会对这个弟弟严格到苛刻了,完全是被逼的。   “三弟要跟我说什么?”轻柔的话语,阻止了梁曲一触即发的怒气。   “是这个。”梁佑先从腰间掏出一个小荷包,献宝似地将它递向梁池溪,简单的素缎绣着祥云图样的深色荷包,男子用的东西,没有任何花哨。   可却在中途被粗暴地拦截……   “三少爷这是什么?”梁曲一把推开那荷包,不让它有接近少爷的机会。   “你推什么推?”梁佑先立刻受辱似地吼,“难道你还怕它有毒会害了大哥不成?”   这可说不定!   “是又怎样?”她很爽快地承认。   “你!”这丫头简直是让人恨不得想将她……   梁佑先俊美的脸皮立刻有点发红,他有点狼狈地低头,扯开荷包,“这个是百草丹,专门用来治喝药后口苦,调理胃口的。我知道大哥这几个月每天喝药肯定嘴里没味儿,特地寻了来给大哥,你居然还怀疑我!”太侮辱人了,太伤自尊了!   “百草丹?”梁曲望着他手里的小瓷瓶,眼眸深沉,又开始了吗?   “就是百草丹!”梁佑先气急地低吼,“我还特地拿着去了药堂,请大夫看过、验过,真真就是百草丹!对久病之人调理胃口极好,我自己也试过药,这才拿来给大哥,谁知被你这样想,我真是白操的心,不要拉倒!”哼!他快要气炸了。   “多谢三弟关心。”梁池溪浅笑着安抚气得跳脚的弟弟,“曲儿只是担心我,我代她给你赔不是,你不要生气。”转头看了梁曲一眼,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梁佑先手里拿过荷包。   见她接了,梁佑先的心情才慢慢变好,“大哥你记得服药之后含一粒,这个清清凉凉的,可提神了。”   “好,谢谢三弟。”   再次送走梁三爷后,梁曲一手拎着荷包,一只手紧紧地捏着桌角,用力到快将梨花书案给捏穿了。   梁池溪望着她那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间,实在是不忍心,抬手握上去。   她松开紧握的指怔怔地抬头望向他,她的少爷,眉毛英挺,眼眸清澈而温柔,高高的鼻,线条优美的嘴唇虽然失去颜色,可却还是分外好看,她的少爷这么好、这么温和,为什么有的人就是不死心?   不能原谅,绝对不能原谅!   一声长叹之后,他唯一能说的,只有那句话:“曲儿,不要太执着。”   第三章   梁家是钦圣皇朝的大贾之家,以商传家已然五代,历经两朝,在钦圣皇朝初建立时因为捐献全部身家财物支援圣祖帝开国,为钦圣皇朝的建国可谓是功劳不小,所以被圣祖帝特许拥有私家盐坊,可经营盐业。   需知盐之一物是百姓必须品,在历朝历代都是官家经营从未开放给个人,如今这个特权一立,梁家的兴盛羡煞众人,可那也只能是羡慕而已,谁让其他家的先人没有独到的眼光,没有立下那种无可比拟的大功。   幸好梁家历代主事人除了会赚钱,也会经营,日进斗金之余,每年都会拿出大量的钱财支持朝廷,例如新政推行啦、赈灾啦之类的,与皇家关系非常融洽。   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,何况有的那个人,还是当今天子,梁家想不好都难吧?   梁家是望族,自然是家大人多,到梁翰远这一代,一共是三房,他居长房。   因为夫君早逝,梁老太太一手撑起家业养大儿子们,还要跟偏房“和睦”相处,所以当梁翰远及冠之后,她立刻就请了家族的长老们旁证,将众多偏房分了出去。   梁家历代家教森严,为了防止子孙争产夺利,祖训有言,家产必须由长房长子继承,旁枝能得多少,大房说了算。   这个祖训自然是有好有坏。   梁老太太自己生了三个儿子,不过她生性开明,不是那种非要所有子孙都围在身边的人,而且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,她实在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亲生子女在眼前争权夺利,所以二子、三子都另购宅院,搬出祖宅。   也幸好她的三个儿子都是亲自教养长大,彼此间感情颇深,再加上梁翰远为人大气,不用老夫人吩咐自己也会照顾弟弟们,分家时也将较多的店铺分给两个弟弟,所以大家都满意。   而说到梁翰远,就不得不提他与陶靖妤当年那段惊天动地的爱情,已成传奇。   陶老爷官拜翰林院掌院,家里世代书香,养了四个儿子才得了陶靖妤这么一个女儿,陶老爷和夫人自然是爱如明珠。陶小姐幼承庭训,知书识礼,晓文断墨,是钦圣皇朝有名的大家闺秀,用千家求、万人爱来形容也丝毫都不夸张。   偏偏这样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女儿,居然会认识了梁翰远,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大胆地作了个决定……下嫁!   可还是错了……   梁曲望着夫人拿着白玉水斗细细地为一株株绿叶粉芙蓉浇水,夫人最爱的就是芙蓉花,所以她住的芙蓉院里种了一院芙蓉,粉的、白的、黄的,单瓣、重瓣,朵朵大如牡丹,各色争妍,围着那池绿波,娴静照水一片美好。   白玉兰散花纱衣,裳下是软银轻罗百合裙,陶靖妤站在那里,身旁是静开的芙蓉,可她容颜婉娩,清丽脱俗,梁曲突然就明白了冷情冷性的梁老爷,当年为什么会发疯一样地爱上夫人。   有她的地方,任何景致都失了色,不是最美,也不是最艳,偏偏却是最出尘。   梁家再富可敌国,梁翰远也是商,无论如何都求不到书香传家的陶家小姐,哪怕当年先皇非常欣赏他的才干,有意将公主下嫁给他,可他还是不可能有资格娶到陶靖妤,因为自古文人的傲骨,最是要命。   该称赞梁翰远聪明过人,他非常明白谁能达成自己的愿望,为了娶到她,梁翰远散尽三分之二的家财求先皇赐婚,甚至不惜连私盐权都放弃。而先皇有成人之美,钱拿了,婚也赐了,幸好私盐权还是保留给梁家。   可从那以后,梁家过了十几年才恢复元气。   但爱情却比钱财消失得还快,他们的恩爱连一年都没有,在梁池溪出世之后,梁翰远就娶了二房进门,梁佑家与梁池溪只差八个月而已,二姨娘方素馨是陶靖妤的贴身丫鬟,从小一起长大。   这世上的事情总是如此,伤害你的,永远是你最没有防备的人。   梁曲不知道当年的陶靖妤是怎么反应的,可是现在的她,平和而恬淡,除了自己的儿子,谁都不在意,包括梁翰远。   菊有英,芙蓉冷,汉宫秋老。   芙蓉又名拒霜,可在梁曲看来,夫人不是拒霜,而是从里到外都已是霜,不是霜又能是什么?越在乎伤得越深。   方素馨之后,又有六房姨太太相继进门,如果一次伤一回的话,这么多年,谁又还能再活下去?   “你都查清楚了吗?”轻轻浅浅的字句,在细润的水珠落地声中,听来分外动人,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。   “是。”梁曲将手里的纸包打开,搁在一旁的石桌上,“这百草丹的确是开胃良药,清凉爽神,服药的人用了它,会舒服很多。”   “嗯。”陶靖妤轻移几步,为另一株芙蓉淋上甘霖。   “可它里面含有紫石草,这种药跟少爷服用的药里的一种药,水樨,是相冲的。因为紫石草长在极北方,在南地非常罕有,所以认得它的大夫并不多,再加上它只跟水樨相冲,而少爷药中的水樨分量特别轻,所以两者相冲之后不会立刻有反应,大概一个月左右吧,才会发作。”   “会死吗?”很轻、很淡的一句问话。   梁曲手指一抖,在掌心刺出一枚枚弯曲的血痕,努力了半天,总算挤出来一个字,“会。”   咳血而亡!这是吴大夫说的那四个字。   彼时,除了水珠渗入泥土里的绵润细响,一片安静。   今天的阳光,非常非常地灿烂,齐刷刷地照射下来,将周围的一切映照得分外明亮,绿的是叶,细细软软的绒毛在叶片上自由畅快地呼吸;粉的是花,脉胳分明的花瓣,被阳光照成薄亮的色泽,朵朵芙蓉描上美丽的金边。   大好的一片秋光,可空气中的凉意,却怎么都驱不走,只有沉默在蔓延。   陶靖妤安静了好半晌,终于又淡淡地问出两个字:“然后?”   “我去问过三爷。”梁佑先的口风从来都不是难探的,“他说百草丹是从三姨娘那里要来的,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个,是因为三姨娘近日着凉不舒服在用药,七姨娘将自己祖传秘制的百草丹送给她服,而她们聊天时可巧被三爷听到,就要了过来。”   “可真巧。”   “最巧的是,七姨娘家里有个表叔在药铺里当掌柜,那个药铺,就是少爷拿药材的那家。”   陶靖妤放下水斗,将几株半弯的芙蓉扶正,昨晚大风,吹得笔直的芙蓉都弯了腰。   “你有什么想法,梁曲。”   “我想的是,这一切,可真是顺理成章呀。”   陶靖妤的脸上浮起一丝浅笑,突然转了话题:“你跟着子玉,有十年了吧?”   “是,整整十年。”   她赞许地点头,“子玉有心要调教一个人,从来都是不错的,有你在他的身边,我就放心了。”   梁曲莫名就心跳地非常非常快,“夫人,能伺候少爷,幸运的是我。”   陶靖妤望着她颊畔的那抹健康的粉红,如同刚绽的粉色芙蓉,娇嫩嫣然,少女的美,从来都不需要粉黛的陪衬,这样的年华,这样动人的颜色,她也曾有过,只是当年,她辜负了……   半晌,她微微地侧过头,带着几分深思地问道:“喜欢……他吗?”   这次心不是跳得非常快,而是直直地往下沉!   梁曲定定地回望她,认真地说道:“夫人,我一直都是明白自己身分的。”   “唉,傻孩子。”陶靖妤摇头,过了好一会才继续,“事情我明白了,接下来你什么都不必再做,我会处理。”   “夫人……”   “梁曲,你知道为什么我最不喜欢三醉吗?”   芙蓉本是世上最最普通的一种花,树大花繁,不为文人所喜,而生于陆上称之为芙蓉,长于水中则谓芙蕖。自古除了芙蕖,木芙蓉被赞的少之又少,唯有三醉因其独特,而被人啧啧称奇。   “不知。”   “因为它的多变。”早晨开的是白花,中午是桃红,晚上又成了深红,一日之内,可以有三种颜色。   她伸手轻轻地抚过一朵白重瓣,淡淡地吐出三个字:“太多变。”所以三醉又被人们叫做弄色,很符合形象。   世上皆以稀有为珍贵,可却忘了,珍贵并不一定就是好,她要的是纯粹单一的东西,不用多好,不用多贵,只要纯粹,可偏偏这世上,纯粹最难。   陶靖妤从乌发间抽出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,轻轻地挑开一朵在枝头开败的芙蓉,唇边勾起美好的弧度,“果然凋零的,还是归尘比较好。”   艳阳在空中明媚,秋蝉依旧不知疲惫地嘶叫,只是梁曲,心乱了。   转身,一步步地往院外走去,这次让她心乱的,已经是另一件事了。   无硝烟的战争,开始得无声无息,可结束得,却是让所有人都傻了眼。   事情起缘于八姨娘,那位梁翰远刚刚抬进府不到三个月正得宠的新姨娘,正是风光无限的日子,她却因为老夫人不喜她而怀恨在心,串通自己在药铺做散工的哥哥,将老夫人平日喝的补药里其中一味药给换成相冲的药。   草药相冲那便是毒,幸好被发现了,她的结果很明显了。   一向伺母至孝的梁翰远,他的愤怒可想而知,他一直都是冷静自持不会发怒,可一旦他真的生气,就没有人可以承受得起。   八姨娘是个孤女,根本没人知道她还有个哥哥,而至于这事是谁发现的,怎么发现的,没人知道;更没人知道娇媚青春的八姨娘最后的下场是什么,因为没人敢问,也没有人想知道。   自古妾婢命都是贱的,是生是死,不由自己说了算,何况还是心毒的那个妾。   不过八姨娘的结局肯定是好不了的,因为这事受到牵连的三姨娘和七姨娘都被痛杖了三十家法,而且由梁府护院的头目,那位最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男子亲自执行。   据说她们那一身娇嫩的粉肤被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,至少半年内都别想下床,可留住了命,已经算是极好的了。   此事一出,一时间后院都安静下来。   平日里的花团锦簇、莺声笑语再也不闻,人人都屏声静气地安分过日子。   在这场风波里,只有陶靖妤和梁池溪未受丝毫影响,陶靖妤悠闲地下棋赏花,平静自得;梁池溪更是从来不会踏出竹苑半步,在满院绿涛中看书品茶。   他们都在自己的世界里,都与风雨无关。   “少爷……”梁曲第三次放下手里的朱砂笔,开口欲言。   “算完这本帐再说。”梁池溪半倚在软榻上,轻轻地翻过手里的书卷,淡淡地说道。   “是。”她只得定下性子继续看着手里的帐册,她知道少爷的规矩的,不算完,不会跟她说话,算错了要一直算到对才可以。   这么几年下来,她原本急躁的性子,倒真是一点一点地被少爷磨缓了,知道要怎么做,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。   她干脆定下心来认真地看着那本厚厚的帐册,手里的珠算子飞快地拨动起来。   梁池溪听着脆如落珠的声音,微微地听了下,心底略一计算,便知道她的思绪已经调整好了,他的唇边勾起浅浅的笑,曲儿果然进益了。   半个多时辰后,她捧着帐册快步上前递给他,“我算好了。”一脸绽开的笑容如春阳下灿开的鲜花,非常地耀眼。   他放下书卷,一抬头便凝入那带着笑意的眼眸里,她的身后是湛蓝天空,灿烂的秋阳,可比秋阳更耀眼的,是她的笑颜。他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她,墨玉的眼珠深邃而黝黑,像潭望不到底的水,看似平静无波,却不知道底下是何番光景。   那样的眼神,梁曲的脸蛋突然就红了,一股热意涌上来,在身体里躁动着、咆哮着,却又无处宣泄,她捧着帐册的手,抖了起来。   梁池溪的手轻轻地抬了抬,她下意识地想将脸蛋凑过去……   “我是不是打扰到什么了,嗯?”一声饱含磁性的男性嗓音,打破了那种让人脸红心跳的暧昧。   梁曲银牙一咬,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,失望、苦闷、懊恼,还有不满,统统爆发出来,她的身子一掠,一抹白光从腰间抽了出来,向着声音处直直刺了过去。   梁池溪没有出声阻止,因为他明白,他是制止不了现在的梁曲的,只是对于结果,他却已然知晓。   宽阔的庭院,两条缠斗的身影,每一招都是又狠又绝,似乎是不置人于死地不甘休。   玉色与浅绿翻飞,如果不看战况,只观美景,倒真是赏心悦目得很。   一炷香时间后,“叮”的一记轻响后,那把软剑笔直地弹开,插入泥土中,整柄而入,梁曲喘息着望着只余剑柄的软剑,恼红双眼。   可恶!苦练十年,依旧不是这人的对手!   “曲姑娘武艺又有长进了。”浅浅的笑语,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,在一旁响起。   什么曲姑娘,她又不姓曲!   “哪比得过六王爷的身手了得。”梁曲怒极反笑,“不过六王爷贵为皇家子弟,麻烦下次要来,请走正门,我们梁家定会三跪九迎地恭候大驾。”   “你们……梁家,嗯?”刻意拖长的语调,意思很明显。   他可真会听重点!不过梁曲从来都只会在一个人面前脸红,至于别人,哪怕是钦圣皇朝最最有名的美男子宁飞楚,她都不会。   转身“刷”地一下将软剑从土里给抽了出来,剑果然是好剑,清脆的剑鸣,剑气如虹,往前一指一个漂亮的拜剑式,“王爷,请进吧。”   啧,这丫头脾气可真差!宁飞楚用摺扇推开那直指他的剑尖,扇子在掌心拍了拍,感叹地摇头,“烈性儿。”   转身往房里走去,一进去,满室清香,淡淡的白烟中,梁池溪温润的笑容分外清朗,“石亭绿,你的最爱。”   “啧啧啧,子玉,我都说你是最了解我的人,果然不错。”宁飞楚上前拿起轻薄的白瓷杯,在掌中转了几转,低头闻了闻杯里的清香,感叹地低语。   “最了解你的人,自然不是我。”梁池溪望着走进来的梁曲,将一方干净的锦帕递给她。   宁飞楚执杯的手倏地一僵,然后笑了,既无奈又好笑,摇着头对梁池溪淡淡地说道:“爱记恨。”不过是刚刚稍稍取笑了下她,都不可以。   “除了她。”梁池溪望着他很认真地说道。   “好吧,是我的错。”高贵无比,权势如天的宁飞楚很干脆地认了错,对于感情,他再明白不过。   只是这两个人……他望了望相处自然可是却无丝毫遐想的两人,看来有得磨了。   宁飞楚低头轻轻地抿了口茶,为唇齿间轻流而过的甘冽赞赏地舒眉,“你们梁家吃的、用的,可真不比我家差。”   “旁的不好说,这茶叶,自然不会差。”梁池溪浅笑着认下。   这样说话,对梁池溪来说是很不寻常的,他为人一向清楚明白什么话是该说、什么事该做,他比任何人都了解。所以旁人说到梁池溪,从来都是知礼守矩,光风霁月的翩翩世家公子。   可那些人,都是不宁飞楚。   宁飞楚是梁池溪唯一的好友,在他面前,梁池溪一直都是真心以对,所以也丝毫不在意自己这话在普遍人听来是多么的大逆不道。偏偏宁飞楚与他交好,就是因为梁池溪把他当朋友,而不是王爷,更何况他对自己此生最好的好友很了解,在他身上从来都没有丝毫皇家子弟的骄奢之气。   只不过……梁池溪的眼眸淡淡地扫了眼那个倔强的女孩,擦完汗之后她换了块棉帕,坐到窗边的凳上,不吭一声地默默地拭剑,她一直都很宝贝那把剑,今天被宁飞楚那样折腾,只怕这仇,结大了。   宁飞楚再细细地品了品茶,“这个石亭绿跟我以往喝过的不同。”这茶饮入唇内,会有一种奇特的清香在唇齿间缠绕,真正地缠绕,一种余香缠绵不尽的奇特感觉。   “自然是不同,这是今年刚刚种出来的新品,还未入铺。”   “令堂的店铺在你手上,可越发兴旺了。”宁飞楚感叹道,谁能想到当年那个京中有名的大家淑女陶靖妤,在对丈夫失望之后,会将自己所有的嫁妆置田买铺,过起了书香门第最不齿的商户生活。   事实证明,从大家出来的女子,除了琴棋书画,就连做生意也是让人钦佩的,因为她聪慧过人,任何事情,只要肯学,都不会太难。   不过她也知道分寸,既然已经入了深宅,断没有抛头露面的理,挑了能干放心的管事出面打理,她隐在幕后。后来梁池溪大一点,她就将店铺悉数交给儿子。   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就有梁池溪这样的男子存在,天资聪颖,任何事情在他手里,都不是问题,他在生病之余偶尔理一理店铺,都可以将霜华庄扩张成为全国一流的茶庄。   难道,书香之家与商贾之门的结合,会创造奇迹?   宁飞楚暗暗思忖着放下茶杯,忽然正色地望着梁池溪,“子玉,你要不要从仕?”这样的男子,为商是奇才,从仕自然是百姓家国之福。   对于梁池溪的才能,宁飞楚再了解不过,他沉稳,他厚重,他有大智慧,他气度不凡。可他却……身体不好。   “我只怕我到不了京城,便已……”   “嘶”的一声小小的抽气声,打断了梁池溪未完的话语,他转头看见梁曲握着洁白的棉帕傻傻地望着他,眼眶有些许微红,他也看到了白色布料上染的红。   傻丫头,真是太傻!不过是一句话而已,她就受不了了,那么将来……她又当如何呢?   他起身走到她的身边,去拉她的手,“伤到哪里,我看看。”   她的倔脾气又犯了,咬着唇就是不肯给他看。   “曲儿。”他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。   她抬眸望着他,带着负气般的恼怒,清亮的大眼瞪得圆滚滚的,里面还有隐隐的泪光在闪动,分外可人。   就是这么倔,从小到大都是如此,每次生气,都不会跟他吵,只是这样不发一语地赌气,虽然这样的次数,实在是极少。   他叹了口气,很轻、很柔,“说笑而已。”   她还是咬着唇不说话。   “以后不会了。”   “你保证?”   “手。”他轻轻地说道。   明明一样是温柔的语气,可她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他那丝淡淡的情绪,她的少爷从来都不会生气的。   她立刻将手递了过去,锐利的剑,只是从她的指尖划过,留下一抹淡淡的红,幸好伤口不深,血也没有继续流。   “痛吗?”他拿过一旁干净的帕子,轻轻地为她擦掉血痕。   明明不算痛,为何他问了这句话之后,她的伤口翻天覆地般地痛了起来?她咬了咬唇,不说话。   看来是痛的……梁池溪温柔的眼眸里带着几许复杂,转身找来止血消肿的药膏。   这世上久病成良医的话,从来都没有错的,何况他这里应急的药,一直都不缺。   清凉的药膏涂在指上,疼痛似乎也随着指与指间的轻抚而一点点地被抹平。   第四章   “这几日不要沾到水。”   “哪里那么娇贵了……好。”她在他的注视下立刻乖乖地改了口,甜甜地朝他笑着,带着讨好的意味。   怕他生气,她的少爷永远都是温和的好脾气,可是却非常不喜欢她受伤,以前习武身上难免会青紫,每当那时,少爷的眼里就有阴郁,为了少爷,她已经学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,这次,完全是因为听到少爷说那样的话而走了神。   她在害怕那样的事情,哪怕只是听到,她都接受不了,她无法想像这个世上没有少爷,那她还活着做什么?所以少爷一定不能有事,哪怕用她的命去换,她也是愿意的。   梁池溪被她那抹笑给逗得嘴唇微勾,这家伙,在别人眼里永远是泼辣不好惹,可在他身边,却比小孩还单纯。   他拿起软剑递给她,“够干净了。”意即,不要再擦了,免得又弄伤手。   “好。”   他收好药膏,一转身对上宁飞楚满是深意的眼眸,不傀是梁池溪,面色未变浅笑依旧,“怎么了?”   “没。”宁飞楚抚着茶壶的把手,与茶杯一窑所出的上好白胎瓷,轻薄釉亮,是梁池溪喜欢的简单样式,没有任何花哨曲线,“我只是在想,这茶,真的很不错。”   人,更是不错,他们两个,自成世界,温馨又自然,任何人都涉足不了。   只是当事人,却毫无所觉。   “喜欢便送你一些,不值什么。”哪里会不值什么呢,钦圣盛世,好茶堪比黄金,尤其是霜华庄的茶叶,必定名品,何况这刚励种出来的新茶,更是价值不菲。   他们是挚友,不必来那套假意的客气,宁飞楚浅浅一笑,算是同意了。   “六王妃应该是喜欢的。”   宁飞楚手指一滞,抬头,“子玉,我已经道过歉了。”   “我知道,所以这次我讲认真的。”   宁飞楚直接哑然,谁说梁池溪是谦谦君子的?那一定是从来都没有得罪过他的人瞎说的!   “唔,你道么关心我,也小枉我特意从京城过来看你。”宁飞楚微笑着,“当然,顺便礼尚往来。”   宁飞楚是钦圣皇朝的美男子,他微笑起来的样子,简直可以要了人的命,俊朗的神采当年不知迷倒京城多少人家闺秀,即使现在他已经娶妃,可还是有大票的女子盯着他侧妃位置,蠢蠢欲动,可见其魅力。   梁池溪再为他斟上一杯茶,“既然喜欢,可再品一杯。”   不接话?没关系……   宁飞楚抬头,唇边勾着上扬的弧度,“曲姑娘,是让我的侍卫带进来呢,还是你去拿?”   他会这么客气?梁曲犹豫地望向少爷,她担心下一刻,这位阴晴不定的六王爷就让他的待卫闯进来了,她倒不怕打不过,只是不想旁人扰了少爷的清静。   梁池溪叹了口气,“你去吧。”   她端回来一只沉重的乌木食盒,尚未掀开,一股浓郁的香味已然散发出来。   “子玉,我问过上次给你诊病的御医,他说你现在吃这个刚刚好。”宁飞楚扬了扬手,示意梁曲将食盒打开。   热气扑面,带来一股奇香,汤汁清亮,色泽浅淡,配上厚重的瓷瓦,分外诱人。   “早几日偶然得了,东西倒算不得什么,胜在够年头,野山溪里活了上千年,才长了这么点大。”宁飞楚啧啧地摇头,像是井常嫌弃一般。   事实上深山里长大的野生山瑞,上千年才长到这么大,可见其珍贵。   “试试我家厨子的手艺长进了没。”   天下谁人不知道,六王爷宁飞楚权势滔天,才干非常,行事狠绝,生活却是一等一的讲究,吃穿用度无一不是顶级精致的。   六王爷与当今天子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弟,是当今太后娘娘四十岁那年得的孩子,惊喜自是不必说。与天子差了二十岁,从小深得先帝心,帝后兄长都非常宠爱,感情深厚自然非比寻常,所以可想而知从他手里出来的东西,是何等珍贵,有时不是银两可以买得到的,例如这碗汤。   梁曲这么多年跟在梁池溪身边,梁家大把的银钱都花在为他调整身体上,各种名贵的补药眼眨部小眨地送过来,她也算是有见识的。这碗山瑞汤,先不说里面的山瑞值多少银子,光是放在一起熬的药材,只怕都让人咂舌,何况宁飞楚还将府里的厨子从京城带过来……   有够败家的!也幸好,再没有比他家更有钱的了,怎么败都不怕。   据说这位厨师是宫里最好的御厨,因为宁飞楚只吃得惯他的手艺,当年新皇登基,各位皇子挪宫时,皇上把他赐给了宁飞楚。   “你把王师傅带过来,那六王妃……”梁池溪低声问道,六王妃也喜爱这位厨师的手艺,宠妻如命的宁飞楚这次怎么会……   “她去会元了。”宁飞楚皱眉飞快地说,像是很不耐烦这个话题,“子玉快趁热喝吧,御医说了,这汤热热地喝最有效。”   原来如此!梁池溪一下便明白了为什么今天的宁飞楚这么焦躁,连曲儿都要去惹,原来是心情不好,这世间最难的,便是情,可偏偏情之一物,又最美。   “太多了。”他叹息地摇头。   “喝不完就倒掉好了,值什么。”宁飞楚手指在桌面上轻点。   “值七千两银子!”梁曲大声地说道,接得又干脆又气愤,败家子,败家子!   “嗤!”宁飞楚一下子被逗乐了,望向她,“你倒是算得快。”转头拍了拍梁池溪的肩,“这丫头被你调教得越发出息了。”   “还有些许的资质。”梁池溪看了梁曲一眼。   只需要一个眼神,她便明自他要做什么,取来干净的玉碗,小心翼翼地将热汤盛了小半碗搁在他的桌前。   “少爷仔细烫。”   梁池溪曾经对她说过,如果这世上除了老夫人、夫人和她之外,还有第四个人值得他信任,那人便是宁飞楚,也只能是宁飞楚。少爷说他是可信的,那他就是可信的,所以他带来的东西,她从没想过要检查一番,只不过,她会忍不住一直在心底算,这一滴汤汁要多少银子。   宁飞楚是多精明的人,只要一眼就知道她心里在嘀咕什么,“唔,曲姑娘如果觉得太浪费了,剩下的你就笑纳了吧。”   “我才不要。”   “莫非你是嫌子玉喝过剩的,所以……”   “我才不会!少爷喝过的,我……”她蓦地收了声,可心跳却突然加速到她快呼吸不过来的地步。   喝过的会怎样?欢喜都来不及……未出口的话,让她的心都慌了。   “你怎样,嗯?”宁飞楚逗弄的意味太浓了。   这人很坏!她手好痒!   “我记得任大人好像就是在会元,对吗?”轻轻淡淡的一句话,梁池溪像是非常突然的想起来似地,漫不经心地轻轻说道。   宁飞楚漆黑的眼眸猛地一眯,杀气倏现。   梁池溪似乎是毫无所觉,依旧慢条斯理地一杓一杓饮着那碗汤,“记得任大人曾经说过,六王妃率真浪漫,可惜……”   “啪”地一下,那精致非凡被宁飞楚反覆拿在手里把玩的瓷杯,被一把捏碎,再重重地甩开碎片,起身如风一般地走掉了。   六王爷怒了,是何等大事,如果在宫里,只怕已经吓得跪了一地的奴才了,偏偏梁池溪眉眼都不抬,细细地再品一口浓汤,嗯,果然好滋味。   没被吓到的,同样还有另外一个人。   “少爷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这汤真的要倒掉吗?”   “曲儿愿意喝吗?”   “我……”她的脸蛋又红了,羞涩难挡,“愿意的。”   “那就劳烦曲儿代我喝掉。”他温雅地一笑,“毕竟,食物总是值得人珍惜的。”   “好。”   绝美的滋味,醇厚的口感,在她嘴里,都变成了甜。   梁池溪一手支额.含笑望着她,看梁曲吃东西是一种享受,她有一种孩子般地直率,对食物有很执着的节俭,认真而单纯,只是看她,就让人胃口都跟着开了。   一碗山瑞汤,宁飞楚的心思很周到,分量不会太多,刚刚好,连肉带汤她全都吃完了,银筷挟着那空壳,左右看了看,犹豫了。   梁池溪唇边的笑更浓了,也不说话,就那样望着她,看她到底打算拿它怎么办。   这个壳,应该不能吃吧?梁曲再度打打量,想想那些药材,还有银两,秀气的眉皱了皱,试探性地吮了吮,然后……   “呃……少爷……”她儍眼地望向梁池溪,唇里含糊不清,“怎么会有东西……”   梁池溪看了看她吃的那个部位,突然意识到到了什么,耳根微微地发红,轻咳了咳,起身走到窗边,拿起书案上翻开的书卷,竟看起书来。   少爷不理她!梁曲的脸颊气嘟嘟地鼓了起来,圆溜溜的黑眼睛瞪得大大的,赌气似地干脆接着吃,反正都是用名贵的药材炖出来,总不至于吃坏了。   梁池溪见某人吃得不亦乐乎,那种傻呼呼的模样,不由心情愉悦地勾起嘴角,这个丫头,其实真的还未长大,这般单纯开朗,也是好的。   初秋的天气,白日理尚有夏日的余暑,但夜晚的气温已然凉了下来。   半推的雕木窗棂,窗外星光明媚,微风习习,清清凉凉地吹进来,挂在床边的纱幔随着风儿在空中轻轻地一飘一荡。   宁谧的夜,院外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规律地呜叫着,绿树在凉爽的气息中恣意地伸展着身躯,万籁俱静,一切都分外美好。   只除了一声一声,若有似无的细细喘息。   “唔……”早该入眠的人儿,此时却在床上辗转翻滚。   柔软得像云一般的锦被,被散乱的一团踢了开来,洁白的缎面床单上,小小的人儿扭动起伏着,嘴里逸出一连串的细微呻吟。   梁池溪睡眠向来是浅的,一有声音就会立刻醒来,他睁开眼眸,静静地听了会,脸色一变,起身往外室走去,梁曲就睡在那里。   他的卧房足够宽敞,即使分成两进空间也是阔朗的,里面是他的房间,外面就是梁曲的休憩之所,再隔出厅来供日常起居之用,倒也简单明了。   从她来到他的身边,为了方便照顾他,她的饮食起居,都是跟他在一起,从未分开。   越接近她的床榻,那浅浅的喘息声就越分明,从合拢的纱帐里断断碎碎地飘出来,他撩开纱帐,向来都是沉着冷静的梁池溪,罕见地怔了。   那躺在被褥之上扭动呻吟的人,明明就是他熟悉的曲儿,可,却又不是他所识得的那个。   今晚的月光,实在是太好了。   漆黑的发满满地铺了一枕,比身下的锦缎还要此滑,在柔美的月光下,乌亮地闪着动人的泽。素色单薄的软裳被汗水沾湿,软软地贴在身上蹭得一片凌乱,又因为她的动作而撩了上来,露出晶莹如雪的肌肤,上面汗液点点,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危险地起伏着,致命地诱人。   她的眼眸如水,嘴唇似花,泛着鲜艳的红,洁白的贝齿轻轻地咬着,细细的喘息从里面逸出来,看到他的出现,她的眼睛里明媚得像汪了一池秋水,声音前所未的甜腻:“少爷……唔……”   梁池溪此生从未如此心乱,“曲儿,你怎么了?”   “少爷……”她软软地朝他伸出手,身子在床榻上扭动着往他凑去,“少爷……”   他伸手,握住了她的掌,那温度,像火一般分外炽人,她的身子如藤蔓般缠了上来,依入他的怀里,将他的手放到她的颊畔,轻轻地摩挲着,眼眸半闭,作梦似地呢喃:“少爷……”除了唤他,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。   “曲儿,跟我说,你怎么了?”他的指下,是少女细雪一般的肌肤,晶莹饱满,白若羊脂。   太接近了!   他想抽手,她却不依地伸手直接搂住他的脖子,旁子往后一躺,他们双双倒入床榻之内,而他,压在了她的身上。   这……太过分了!   “曲儿。”他的声音依旧是冷静的,但气息却有些不稳,“你先松手。”   “少爷……”她的喘息就在他的耳边,热热的带来一阵莫名的感觉,“我热……”   热?他想要推开她的手转而抚上她的额,掌下的肌肤香滑一片,是非比寻常的热,看来是生病了,“我唤阿浩去请大夫。”   他的身边,除了她是贴身伺候的,梁夫人选专门挑了四名护院给他,一来防止旁人乱闯竹苑打扰他,二来也随时待命方便他使唤。   梁佑先之前之所以可以爬到院墙上,不是因为护院不力,而是因为从小到大,梁佑先都很喜欢缠着梁曲,经常往竹苑跑,梁池溪对自己的弟弟也是爱护的,所以便默许他出入竹苑。   就是这个默许,带来许多麻烦,可是,自己的弟弟,他是不会拒绝的。   “不要!”梁曲一把揽住他欲撑离的肩上,“少爷,只要你搂着我,我就不热了。”她在他的身下磨蹭着,一脸的娇憨与满足,少爷的接近俯来清凉舒适的感觉,她舍不得让他离开。   她现在说的话,是她清醒时绝对不可能会说的,她这个样子……   梁池溪怀疑地皱起眉,莫非宁飞楚今天在汤里放了什么东西?但他立刻就把这分怀疑给抹掉,宁飞楚是知道他的身体,哪怕是为了玩笑,也不会这么做。   那么就是……他突然想到今天梁曲吃的那山瑞壳!   山瑞最最“精”华的东西就在壳板中间,只需在壳尾一吮,便可以吃到,今天梁曲就是无意中吃到了“那个”,所以他才会觉得有些许窘迫,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?   深山野溪里活了上千年……呃,他想他明白曲儿失常的原因了。   “曲儿。”他伸手抚着她的脸颊,制住她躁动的身子,柔声对她说:“你乖乖地躺着睡一觉,明天就舒服了。”   “不要!”她像是任性的小孩一样,死死地搂着他的盾,不让他离开,脸蛋一直往他的脖子贴去,少箭身上的温度好舒服,凉凉的,带着竹叶的清香。   这明显就是补过火了,一向足智多谋的梁池溪,这一下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来,吃错东西可以请大夫,这补药补过火,只怕无药可施吧?更何况他身下这个小东西软软地一直朝他颈间贴过来,实在是……   “曲儿,不要这样。”他如果身体好一点,哪怕只是一点,让他觉得他可以有将来,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搂入怀里,可是他不可以……他不能害了她。   “少爷。”她从他的颈间抬头,手指抚上他的唇,一下一下轻轻地、爱惜地认真抚着,“我想这样做,已经很久了。”   他是天上的月亮,皎洁而明亮,她只是地上卑微的尘埃,永远都不可能企及。   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,因为太过悲伤!这是她连作梦都不敢想像的时刻,她的少爷,就躺在她的身边,与她气息相融,与她肌肤相贴。   太不真实了,太不可能了!   “傻丫头,哭什么。”他伸手为她将眼泪拭掉,可那眼泪像是永远也擦不乾一样,湿了他的掌心,还在流。   “我只是……太难过了……”难过到除了哭,小知如何是好,她呜咽着抱着他的脖子,脸蛋又埋了进去,湿漉漉地一片贴在他的皮肤上,浸进了他的心里。   “少爷……”她软软地唤着他,心里是甜的,又是苦的。   “嗯?”这样的她,让他推不开,又或者应该说,他对她从来都是推不开的,阳光下可以,但在这样的夜晚,这样的她,是不可以的。  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叫他,也许没有原因,只是想确认他现在就在她的身边,抱着她、拥着她。   这不是梦,这是连梦都会不有的美好。   她的唇印在了他的颈间,一点一点慢慢地轻吻,从脖子一直吻到下巴。   “曲儿。”他白皙的皮肤染上浅浅的红,那是他鲜少会有颜色,动人的好颜色。   她直接吻住了他的唇,带着虔诚与渴求就那样吻了上去,少女的唇,软软的、嫩嫩的,带着几缕芬芳,格外动人,他原本要推开的手,不知为何会失去了气力,任她吻着。   他的唇,凉凉的,带着子夜的安宁气息,她忍不住想伸舌去舔,原本只是单纯的吻,因为她的舔吮,而变了调。   粉色的舌在他的唇上尝到了他的滋味,贪心起来,越吻越深,往他的嘴唇里面而去,她茌他的唇间尝到了熟悉的药草味,是一种让她的心也跟痛起来的味道。   二十五年!她的少爷整整二十五年,没有一天是离开过药的,这么漫长的岁月,这么辛苦的日子,也这样过来了。那些根茎叶,她既感激它们,又痛恨它们,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东西放到一起,熬煮多少个时辰,煎出一碗浓浓的汁,苦了少爷的唇,染黑了他的生命。   她的心痛了起来,舌头在他唇里乱无章法地吮着、吸着,似乎是想将他曾经受过的苦、忍过的辛,全部吻入自己的唇内,笨拙而生涩,却如同在他的血管里放了一把火,生生地燃了起来。   她的指在他胸前胡乱地摸索,他的衣裳她再熟悉不过,系带是怎样的,领口是怎样的,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褪下来。   摸到了,跟他唇一样凉凉的胸,长年的病,他的身体却并不是瘦可见骨,也许称不上结实,但他的皮肤紧实,摸起来非常地舒服。   这是她的少爷,今晚她可以对他放肆的少爷!   轻叹一口气,她的手在他胸前爱恋地流连,细绌地抚过男与女的不同,他的硬,她的软,最不同的是……   “曲儿……”他喘了一下,伸手去拉她,她的指在他的胸前,太乱来。   “少爷……”她喃喃地唤着他,反握住他的手,往自己的衣襟前按去,“我的心好痛。”   痛到快要无法呼吸了!这么美好、这么不真实的时刻,为什么她的心底又会涌起那么浓的悲伤?因为太完美,所以她无法相信。   他的掌下,是少女饱满柔软的胸乳,隔着薄薄的衣料,嫣然的一点揉在他的掌心。   已经失序了……   今晚他们做的,早就越过雷池,不该是这样的,他的理智、他的思绪都在警告他应该停止,可是她的舌、她的唇,还有她暖暖的身子在他怀里软软地蠕动,他实在是……无能为力了!   一把抱住她,翻过身将她压在身下,主动地去吻她,他也是生涩的,但他毕竟比她年长,他毕竟是男子,他有本能。   虽然缓慢,但单薄的睡裳终究还是褪了下来,柔美的月光下,洁白的少女胴体泛着珍珠一样温润的光。   他的呼吸,在她入眼的那一瞬间,变成了一件极端困难的事。   如瀑般的发丝惊心动魄地披散开来,她的眉不是柳叶般的弯眉,而是带着几分英气,眼眸明亮妇水,像是夜空的星子碎在里面,鼻子洁润挺直,嘴唇……嘴唇……   他俯下身子,无法克制地再度吻上她的唇,她的嘴唇,像是几年前他远远见过的那株山樱,动人的粉,吻住了,就不舍得再放开。   都没有经验,可都凭着本能行事,想摸哪里就是哪里,想碰哪里便是哪里。   他是她仰望的少爷,光风霁月,聪明睿智,他是梁家几代才养出来的那个读书人,是那个就连奢想一下都让她觉得是亵渎的人。   她是他身边的小丫头,陪着他、伴着他,眼里心里都只有他,为他习武,为他泼辣,为他连命都可以不惜,只盼望他的日子,可以平安顺遂一些就好。   他们都有自己的坚持,自己的顾虑,都紧守着自己的那根弦,可是在今天,在这样的夜晚,那根弦,断了……   第五章   理智不在,全由身体来主宰。身下凌乱的缎揉成千百结,汁液淋漓间,一记深深地顶入,伴随着少女的闷哼,丝丝缕缕鲜红的血泌流而出。   那种疼痛让她被热潮冲昏的头脑清醒过来,水灵灵的大眼眨了眨,望着在她身上的少爷,傻了。   美好的眉眼,高挺的鼻,还有那淡淡的优美薄唇,因为欲望,自如玉的皮肤染上了红,就连眉骨间都晕出红来,带出与寻常截然不同的艳色来,魅骨之姿分外妖娆。   “痛吗,嗯?”他喘息着抚摸着她的脸颊,为那痛到发白的颜色而心疼。   “少爷?”她怔怔地唤着他,身体里闯进的异物让她痛到无法呼吸,可那是少爷,她的少爷!  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,伸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,“少爷!”原来不是梦,少爷真的在她身边。   怎么办,她玷污了高贵的少爷!她哆嗦起来。   他的手往下,一点一点地细细摸索,沾了满指滑腻。   她喘了起来,又哭又喘的,娇色晕染。   看来是不痛了,他吻住她,抵住那处柔软与灼热,缓缓冲撞,有的东西是本能,不需要人教,只要摸索就够了。   她的脸蛋开始发烫,神智又开始发昏,痛还是痛的,可是那是少爷带给她的,再痛都是甜。手指按在他的背上,他的身体没有那种鼓起的肌肉,可是却也匀称紧实,摸来光滑无比。   那种身体交缠、气息交融的奇异亲昵威让她的身子绵软起来,忍不住将唇凑到他的耳边,试探性地舔了舔,然后含住。  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,感觉到一股热流从她的舌过到他的耳上,再顺着经脉四处飞窜,他身体的动作一点点地加快。   “唔……”她喘息着,这种感觉,很怪异却又暧昧得让人脸红。   “疼就咬我。”他的指探到她的唇里,抚着她柔软的舌。   咬他?怎么可能舍得咬他?她吮住他的指。   他眼前一黑,深深地吸气,最终,还是无济于事。   “曲儿,我忍不住了。”一记深深地戳入之后,接下来便是天翻地覆。   “啊!”她叫了出来,向来温润的少爷此时就像野兽一般,凶猛地让她的身子往上弓起来。   神魂迷离,情思乱荡……   慢慢地除了痛,她的身体威受到了那种像是酥麻的快感,一点点从结台的部位往上窜,最终形成了强大的浪潮将她往空中抛去!   “少爷!”她激烈地扭动起来,浑身上下被那种陌生到可怕的威觉弄得不对劲起来,呜咽着,颤抖着,渴望着,又害怕着。   她的细软的腰被抬了起来,迎合着他疯狂的撞击,一下比一下深,一记比一记猛,她哭了出来,脸蛋红成一片,抽抽咽咽地喘不过气来,想逃离这种痛快的煎熬,又被他按了回去,男人在这种时候,力气大得可怕。   他抚开她脸上被汗水黏湿的发丝,看她眼眸红肿,看她水颊动人,秀眉紧蹙,眼眸雾蒙蒙地潮湿成一片,嘴唇如带着露水的玫瑰,鲜艳欲滴。不用娇,不用艳,他的曲儿,刚刚好。   低头吻上去,身下的动作越发剧烈起来。   又疼又爽的快感像是永无止境般不断冲来,她抱紧他尖叫起来,生怕掉下床去,身子发疯般地绞紧收缩。   终于,他崩溃了!   凉爽的空气中,弥漫着一股腥甜的气息,他缓缓地抚着她汗湿的身体,从她的肩到胸再到腰,每一寸都贴合他的掌。   他的唇边勾起笑来,逃避那么长的时间,最终,一碗补汤轻松地解决了一切。   人也许可以逃得开一切,却永远也无法逃开自己的心。   梁曲累得无法思考这些,她身子软成一团,在他怀里带着困意地拱动着,一不小心揉到某个部位。   他墨玉般的眼瞳一沉,身子又开始不对劲起来。   夜色绵长,不知疲惫的人无需太多睡眠。   梁曲从未觉得夜有这般漫长,自己可以有这么劳累,她的嗓子哑了、嘴唇肿了,身子一阵又一阵地抽搐,不知道这是第几次,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。   身上的人,在一记深长的顶入之后,那种甜蜜而刺激的折磨,终于在他的重重喘息声中停止了。   云雨之后的相拥而眠,该是甜蜜的……   “曲儿……”   “唔,少爷……不要了……我好累。”她的意识早就飘到云端。   “你拿着这个,去明月别院找飞楚。”一块冰冷的物体塞到她的掌心,那种润润的触感,似乎是一块玉佩。   “少爷……明天去好不好?”她好累,身子深处一阵一阵地酸痛。   “记住,不要吵到大宅里的人,记住!”   温热的液体猛地一下喷洒到她的胸口,刚刚还抱着她的那个人,软软地倒在她的身上。   梁曲一个激灵醒了过来,血,好多血!她的少爷在吐血!   血腥味弥漫在她的鼻端,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深处开始发冷,颤抖着、哆嗉着,伸手去抚他的脸庞,“少爷……”   无声无息!刚刚还温暖灼热的身体,现在摸来一片冰凉,肌肤苍白如雪。   她指间下意识地用力紧握,握到一块坚硬的东西,低头一看碧绿的玉佩在她掌中,静静地闪着光。   去明月别院找飞楚……   脑海里突然响起少爷刚刚叮嘱她的话,她慌忙从床榻上爬起来,胡乱地抓过衣裳抖着手穿着。   不要吵到大宅里的人……   她的眼前一片迷蒙,少爷都是为了她,都是为了她!就连这个时候,都还在担心她。  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,望一眼躺在床上的梁池溪,转身从窗前一跃而出。   “房事过劳了,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,这次元气亏损严重,气脉紊乱,气血攻心,才引起吐血昏厥。”这是宁飞楚带过来的大夫,诊完脉之后说的话。   梁曲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,都是她害的,如果不是她主动去缠着少爷,今晚的事情就不会发生,都是她的错。   幸好这位从京城带过来的大夫医术自然是极好的,施完针之后,梁池溪缓缓地醒了过来,虽然脸色还是难看的,但至少是醒了。   看到他醒了,一直板着脸的宁飞楚这才有了笑容,长长地叹了口气,“子玉,你可真行。”   梁池溪望着梁曲自得透明的脸蛋,知道这次真的吓到她了,她一向最紧张的就是他,这次她肯定自责、自厌到极点。   等到大夫避去外厅开方子,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,宁飞楚才再度开口说道:“啧啧啧,我说子玉,你这房事,到底是有多过劳?”好友醒了,宁飞楚才恢复了调侃的心情。   这话叫人如何回答?   “不会一次就这样了吧?”   “才不是!”梁曲愤怒地反驳道,这六王爷嘴真坏!   伴随着梁池溪无奈的叹息声,她这才反应过来,望着少爷含笑的温柔眼眸,脸蛋瞬间涨得通红。   “哦,原来不是。”宁飞楚摸着下巴,笑容带着几分邪气,“曲姑娘看来清楚得很哪。”   他真过分!梁曲手指习惯性地往腰间摸去。   “曲儿。”淡淡的声音,止住了她的动作,他的声音带着体力透支的喑哑。   “少爷。”   “去给我倒杯茶来。”   “是。”即使是心不甘情不愿,但她却明白少爷是想让她回避一下,所以哪怕旁边的桌上就放着茶壶,她还是走到外面去,顺便看看大夫的方子开好没,再详细地问一问情况。   “飞楚,不要再惹她。”   “哦,心疼了,嗯?”   “是。”他很干脆地承认。   宁飞楚看他的眼神有了改变,“子玉,你好像不一样了。”   以前的梁池溪,平静宁和,眼底却有着压抑和自制,那时他隐隐地感觉到,梁池溪他对将来是没有任何想法的,随遇而安;但现在他不同了,他眼里有了别的东西,一种陌生而强烈的东西。   “我以前想,如果不能给将来,那么有些美好,还是不要去触碰。”他的唇边浮起浅浅的苦笑,“这身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,什么时候会是极限,可能是明年,也可能是明天。”   所以,他最初希望她可以跟三弟有将来,因为三弟这人单纯,而且是真心地喜爱着她,喜爱她的所有。   宁飞楚静静地听着,唇边的笑早已收敛。   “可是原来,想起来总是容易的,做起来却是艰难的。”只是她一个温暖的拥抱,声甜软的呼唤,他所有的计划,都成了空。   “飞楚,你总说我无所不能,其实不是的,至少我控制不了感情。”   “这世上,又有谁可以控制感情呢?”宁飞楚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,伸出手掌,“你看这里,握着天下所有人都羡慕的权势,可是却握不住一个女人的心。”她离他明明是近的,可是却永远都抓不住,想离开,却又不舍她的眼泪。   恶性的回圈,挣都挣不开……   “控制不了,就不要控制。”梁池溪伸手按着胸口,等那股闷意慢慢地退下,才再度开口说话:“至少现在她是你的王妃,而且你们这段姻缘,是她抢来的。”   提到那段往事,宁飞楚眼里阴骛慢慢地消散,唇边也泛起笑意。   “我如今想,未来的事,我不知道,但现在的事,还是可以做的。”梁池溪望着窗外放亮的天空,这番折腾下来,已是天明。   “你这样想就对了。”宁飞楚点头,“也许当年救你的那位神医,哪一天会带着研制好的药来找你了呢。”   当年梁夫人临盆前被人下了剧毒,母子均危,该说幸还是不幸,因为胎儿吸收了母体大部分的毒,所以梁夫人的生命算是保住了,但产下的孩子,却是浑身紫黑,连呼吸都没有了。   大安城所有的大夫都被请了来,却纷纷摇头,梁翰远那时几近疯狂的边缘。   幸亏当年有位神医路过大安城,施针灌药,一直折腾了好几天,婴孩才微弱地哭了出来。   当时神医叹息着道:“这命是保住了,但能保多久,就不知道了,我再回去研究一下,看能不能找到解毒的方子。”   这一研究,就是二十五年,到现在都没有消息,并且看来永远都不会有消息,毕竟当年的神医已是七旬老者,二十五年后,在不在人世都不好说。   那一次中毒,成为梁家之伤。   梁夫人从此不能再育,梁池溪也因此缠绵病榻。哪怕后来查出,是五个产婆中的一个下的毒,她的夫君因为经营不善而导致店铺被梁家收购,最后打算豪赌一把蠃回家财。可惜十赌九输,他没有那样的运气,从赌坊出来就投了河,那女人自此就恨上梁家,等了几年,梁家请产婆,她就混了进来,打算为夫报仇,事发之后,她就自尽了。   真相查出来了又如何,一切已成定局,再也改变不了。   就算梁家这么多年费尽心力想要将梁池溪的身体治好,甚至还请人为他算命,说他命中缺水,连他的名字都没有照梁氏族谱用佑字辈,可那又如何?   二十五年来,他没有一日离开过药。   “飞楚,你这话说得连你自己都不信。”梁池溪说完,两人都笑了起来,气息一乱,又咳起来。   梁曲三步并做两步冲进来,将托盘里的温茶端到旁边,伸手为他拍匀呼吸,再将茶水端到他的唇边。   等梁池溪慢慢地喝下一口茶,气息平静下来后,她不客气地抬头赶客,“六王爷,我家少爷身子不好,需要静养。”   这过完河就拆桥的模样,理直气壮得简直让人恨到牙痒痒,可是一想到昨晚她衣裳凌乱,面无血色地来到他的面前,那种脆弱害怕恐惧,他又实在是……   “子玉,你好好养着,我明儿再来看你。”   “看我就不必了,你不是要赶去会元?”   这人!果然什么主子出什么丫头,两人简直是一个德行,专往别人的心尖上捅刀子!   “好,我记下了。”他起身优雅地拍了拍衣袖,“那药你们就不用管了,我会让人煎好送来,保证你们梁家无人知晓。”   好友让梁曲来找他,很明显就是为了保护梁曲,不想让梁家的人知道这次的事情,他就好人做到底,且等秋后再算帐。   等室内再度只剩下他们两人,居然有了几分尴尬,在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尴尬。   梁曲被他温柔的眼睛望着非常不自在,低下头伸手为他将被子拉好,赶紧问个问题打破沉默:“少爷,六王爷为什么要去会元?”   “曲儿……”   “嗯?”   “你……还痛吗?”   她怔了怔,突然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什么,刚刚回了些血的脸蛋又变得像纸一样地白,她一下子跪在了地上,“少爷,对不起,请你处罚我吧。”   他黑色的眼眸猛地收缩,从她的脸一直看到她屈着的膝盖,半晌,慢慢地眨上眼睛,不去看她。   “少爷……”   他不理她。   “少爷!”   他还是不理她,她的少爷在生气,而且是前所未有的生气,她感觉到了。   “少爷,你生气了?”   还是沉默,只是她已经明白是什么原因了,缓缓地起身,走到他的床边坐下,轻轻地唤了声:“少爷……”   “曲儿。”   他的声音明明因为生病而没有什么中气的,但莫名地有股威严在。   “嗯。”   “扶我起来。”  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,拿过柔软的棉枕放在他的腰后,让他可以靠得舒服一点。   “你从七岁跟在我的身边,这么多年,我教你识字,教你算术,教你在这座宅子里生活下去,十年了,我可曾是忘了教你,膝盖也是有尊严的?”他极慢极慢地,一字一句地轻轻问道。   “没,少爷没有忘。”   在五年前,他把她的卖身契给她,再带她到官府亲自为她消了贱籍,这些事情他明明可以不用亲自做的,可他身体不好却还是自己做了,目的是为了什么,她很明白,只是想告诉她,她不卑微,她可以有尊严,她的尊严,他还给她了。   可她还是辜负他了,今天这一跪,伤的不是她,而是他。   “我想我还是失败了。”   “不,少爷没有错,错的是我,我只是……只是太内疚了。”   因为她,少爷才会吐血,才会晕厥,少爷的身体那么不好,她还要缠着他跟她……她玷污高贵无双的少爷,她真是罪该万死!   唉,他在心底叹息着。   “曲儿,手给我。”他的手掌在床沿边翻转过来,掌心朝上。   她一怔。   他也不催,只是静静等着。   虽然迟疑,但她还是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中,他的掌是凉的,带着她熟悉的温度。   他柔柔地握住,“曲儿,我一直都在告诉你,你不低下,你比任何人都要好,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?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家世、身分,这些东西又能代表什么?”   代表了一个人尊严……这个世界上,为什么会有贵贱之分?就是因为有些东西,是抹不掉的,比如出身,只是这些她说出来,恐怕又会伤了少爷的心,他那么努力为她,可她还是忘不掉她的过去。   她生在最贫穷的农家,爱赌的爹,软弱的娘,哭泣的弟弟,破败的房屋,她被卖,被人挑来选去,哪怕当时只有七岁,可是记忆这东西,一旦深刻,想忘都难。   漆黑残破与窗明几净,她曾经的家与少爷的家,是怎样的天壤之别?   当年如果不是少爷,她会去到那最黑暗的地方,在那里别说尊严,只要活着什么都可以出卖。越是长大,越是明白这个世界的残酷,她越是明白当年的少爷,怎样地解救了她,所以她的少爷是高贵的,是她用尽所有气力都无法碰触的,是她所不配的。   “曲儿,你太执着。”   他那么了解她,又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想法,可既然她已经在他的身边,既然他已经作了决定,他就没有想过再改变。   “我今天会禀明母亲,我要娶你为妻。”   她吓得直接跳了起来,手掌从他的掌中脱离,“不要,少爷!”   “给我一个理由。”   “我配不上你,少爷!”   她的少爷那么美好,值得一个大家闺秀来匹配,而她,梁曲,一个农村里来的小丫头,只是因为有少爷的照顾才有今天,她有什么资格成为少爷的妻子?就连做妾,都不配。   “曲儿,你想让我生气?”   “少爷,求求你,不要跟夫人说,你如果是因为昨晚的事情而想要娶我……”   “不是昨晚,而是因为我想。”   “那你以前有想过吗?”她很尖锐地反问了,以一种从来没有对他用过的语气。   他的唇边反而勾起笑来,这才是他的曲儿,一点一点培养起来的那个曲儿,有脾气、有个性,懦弱与畏缩从来都不是她的本质。   “没。”   她眼里的光黯淡下去,死命告诉自己,才不是因为他的否认。   “那还说不是因为昨晚!”   “昨晚不是原因,是因为昨晚让我想明白了一些事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我以前没想,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多久,一个连最基本的健康都没有男人,又谈何娶妻?”   她张嘴欲言,可他微抬了抬手指,她只能忿忿不平地暂时咽下去。   “可是昨晚我明白了,既然有的事情是存在的,视而不见,又有何用?”他望着她,认真地问:“你愿意离开梁家,找一个爱你的男子,跟他成亲,跟他生儿育女,也许平淡但却还是可以幸福地过一辈子吗?”   她疯狂地摇头,“少爷,除了在你的身边,去哪里我都不会幸福。”   “那便是了。”他微笑着,眼里有着淡淡的喜悦,“既然如此,你就在我的身边,成为我的妻子,也许我许不了你一生一世,但我可以保证,在我有生之年,会好好爱你。”   她的泪水又流了下来,这是她此生听过最美、最动听的话语,而且她知道少爷说出口的,那就是真的,可是……   她拚命地摇头……   “你不愿陪在我身边?”   用力地摇头,哽咽地说不出话来。   “你喜欢我吗?”   喜欢的,可是却没有资格喜欢。   “少爷,曲儿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,做你的丫鬟,听你的话,我可以是任何一种身分,却不是你的妻子。”   她的少爷,必然要有一个名门淑女来配,永远都不会是她。   “唉……”他长叹一声,“我乏了。”   对于他们的将来,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,她太固执了,他一直都说,她的固执,会变成一种让人恨的倔强,果然不错,那根深蒂固的观念要改变,又何止一朝一夕?   在她的心里,最看重的那个人是他,可就是因为这分看重,成为他们之间最大的阻力,她不会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自卑,除了他。   梁曲立刻紧张地扶他躺下,为他掖好被子,“少爷,那你好好休息。”   “你也去睡。”他知道她的,如果他不说,她一定会守在他的身边,寸步不离。   “我……”   “去休息吧。”   折腾了一整晚,她肯定也是累的,更何况昨晚还是她的初次。   “好。”   第六章   梁池溪身体不适,可以轻松地瞒过梁家上下所有的人,却唯独瞒不过梁夫人陶靖妤,她生的儿子,只要有丁点的不妥,她都可以看得出来,何况这次梁池溪真的伤到根本。   望着他眉眼间的倦色,陶靖妤的心痛了起来。   “母亲不必担心,我没事。”   儿子微笑着安慰她的模样,让她泪盈于睫,一方干净的棉帕递到她的面前,她接过来轻拭眼角。   “这次,是怎么了?”这么严重,梁曲居然也没有报上来。   “请吴大夫来瞧过了吗?开的什么方子?”   “都妥了。”他认真地望着她,“母亲,我有一事要跟你说。”   “说吧。”陶靖妤伸手握住儿子的掌,她的儿子,当年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,都是她害了他。   “我想娶她。”梁池溪很轻、很平静地说出这几个字,但语气是肯定的。   “是……曲儿吗?”自己的儿子,自己最清楚,这么多年下来,很多事情她旱已看在眼内。   “是。”   “唉……”陶靖好叹气,“那孩子不会同意的。”   “我会解决。”   “子玉,娘只想你过得开心,别的什么都不在乎。”她轻拍儿子的手,“如果娶她是你想要的,那就娶吧。”这世上,什么都是假的,什么家世、地位、名和都没有用,唯有儿子才是她在乎的。   “谢谢母亲,”这个家里,只要母亲同意了,那一切都不会是问题,他一直都明白的。   “她倒是个好女孩。”陶靖好将棉帕一点一点地折好,洁白纤细的手指,在暗绣竹叶的面料静静地翻飞,分外好看,“可惜太死心眼,你选的这条路,可不好走。”   “我会解决。”   “哦?你会解决?那么子玉,你告诉娘亲,你打算如何解决你即将过门的未婚妻呢,嗯?”   卫碗莹,罗方城知州卫敏的嫡出长女,长得人如其名,肌肤如莹似玉,美貌天成。   她站在厅中,就算满满一屋子人的目光都在打量着她,却依旧面不改色,沉稳自若,毫不怯场,将官家小姐的气派表现得淋漓尽致。  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,这样的女子,要花多少心思才能养出一个来。   “瞧瞧,这模样长得可真是俊。”老夫人一见到她,险上的笑容就没有停过,看着她的眼里带着十分的满意。   “老太太,您可别夸她,再夸,她可得意了。”卫夫人坐在老夫人身边,嘴里虽然谦虚着,但神情是骄傲与自豪的,她生的女儿这么好,当然值得安慰。   “来来来,到我身边来。”老夫人朝卫琬莹招了招手。   卫琬莹轻移莲步走过去,纤若无骨的手刚一放入老夫人摊开的掌中,就被握住了。   “我瞧着这孩子,再欢喜不过了。”老夫人拍了拍她的小手,转过头望向卫夫人,“这次你们可得在我们家多住段日子,让这孩子陪陪我。”   “可不是。”二姨娘方素馨灿笑着接话道:“自从得了你们要来的信,我们老太太可是天天盼日日念,这打一见面,就欢喜得很,夫人和小姐可不要嫌我们家小,多住些日子才是道理。”   “老太太的六十大寿,我们怎么也得凑这个热闹。”卫夫人笑着回答,算是应承了。   “琬莹会不会嫌陪我这老婆子闷得慌?”老夫人看向卫琬莹。   “怎么会,琬莹求都求不来呢。”她的微笑得体而完美,“只要老太太不嫌弃,琬莹肯定天天陪着您。”   “瞧这小嘴甜的。”老夫人闻书笑得非常开心。  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,这样的场面,算是极难得的,老夫人一向都是喜静怕吵,像这样满满一屋子人,实在是太少见。   除了梁翰远的那些姨太太,还有她的二儿媳和三儿媳都带着女儿,和房里的姨太太赶了过来。   今天不是别的日子,今天是梁家最重要的长孙梁池溪未婚妻登门的日子,自然是万众瞩目。   原来梁池溪订过亲,一直到最近大家才知道有这件事,事实上,这事其实就连老太太梁夫人也是刚知道。   此事说来也真是当下得真,而且也非常老套。   当年卫敏只是大安城的一名秀才,才华是有的,可惜家贫无力赶考,偶然间识得梁翰远,梁翰远觉得他有些才气,便以银两资助他上京赶考。   那卫敏自然感动万分,他也知道梁家有一个多病的长子,于是便承诺:“如果将来得中,定与梁家结为儿女亲家。”   这样的承诺,梁翰远自然听过就算,并未放在心上,后来这卫敏果然中榜,远赴罗方上任,多年来也就断了往来。   谁知道年前接到卫敏的信,说是女儿待字闺中,期待跟梁家履行当年的亲事。  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,梁池溪的婚事,说实话,梁家不可能没有考虑过,他是嫡出,又是长孙,他没有成亲,两个弟弟自然也跟着不能成亲。   可他的身体实在太差,好人家的女儿,未必肯嫁,差一点的,老夫人怕委屈了孙儿,再加上老夫人也怕成亲这事,更加掏空他的身体,所以迟迟未定。   这突然来了封信,又是官家小姐,还是读书人,听来自然是好的,只是多年没有消息,突然说要结亲,定有内情。所以老夫人就藉着要办六十大寿,发了张帖子请卫夫人及小姐来梁府一聚,一是看看卫家小姐的品貌,二也了解一下突然要结亲的缘由。   按理说非亲非故,卫家堂堂知州没理由带着未成亲的女儿住到梁家来,不过他们的婚事除了当事人知,世人并不知,所以梁家称她们是逮房亲戚,过来祝寿,自然也掩了悠悠众口,因此今天这位卫小姐才会在这里。   这一看,卫小姐的相貌自然是一流的,举止谈吐也大方得体,再说家世,虽然卫老爷官不算大,知州而已,与梁家来往的都是皇亲国戚,一品大员,这卫家自然更是比不得梁家富可敌国,但胜在是擧人出身,是读书人,教养出来的小姐,肯定也不会差。   老夫人自然是越看越爱,觉得让她来配自己的孙儿,勉强还配得上,喜得合不拢嘴。   可老夫人高兴归高兴,她心里清楚,梁池溪的婚事,任何人说了不算,最终作主的,还是他自己。所以她也不急,先安排卫家母女茌梅院住下,等找个时机让梁池溪和卫小姐见个面,以卫家小姐的容颜,这事估计也就八九不离十了。   想是想得挺顺理成章的,只是成与不成,那还真就不好说了,不过一切都还按照老夫人的计划往前走,尤其是梁翰远派人打听过卫家的情况后,对这桩婚事更是没有什么疑问了。   原来卫家重提往事的原因很简单,因为卫敏上司的职位明年就会有空缺,他想要往上走,这打点的银两要想个法子出,于是亲事,就提了出来了。   知道原因就好,钱,他们梁家有的是,不怕人冲着钱来,只怕人冲着别的来。   老太太的心安了,更积极计划要让两个小的见一面,她相信,以梁池溪的条件,任何女子见到他,都不会不心动。   本来老夫人以为这事不好办,要详细计划,谁知道在她很委婉地提出让梁池溪跟卫小姐见面时,他很爽快地就同意了。   “祖母说怎样,就怎样,孙儿没有意见。”   一旁的梁曲很平静地为他们斟茶,手稳茶定。   “子玉愿意见琬莹?”老夫人惊喜地还愣了一下,半晌才回过神来,高兴地直点头,“合该如此,每次我跟你母亲提你的亲事,她都是不着急,可把我给急坏了,你今年都二十五了,早就该成亲了。”   “让祖母担心,是孙儿的不是。”   “好孩子。”这个孙子到底是她最疼爱的,怎么看怎么爱,“你就好好调养身子,初八那日我跟你父亲说了,全家一起吃顿饭,到时你再跟琬莹见个面,你觉得怎样?”   “全凭祖母作主。”   “好,乖孙。”   老夫人欣慰得眉头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,心满意足地离开了。   送走老夫人后,粱曲上前问道:“少爷,你要不要去躺一会?”他这场病来势汹汹,养了一个月了,还未痊愈,最明显的就是他的体力差了很多,看一会书,眉间的倦色就掩不住。   “不必。”梁池溪端起茶杯,轻轻地闻了闻茶香,“今儿天好,我想再坐会。”   只怕好的,不是天,而是他的心情吧?   梁曲眼眸暗了暗,低下头去不再劝他。   粱家像这样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吃饭,实在是太不寻常了,就连除夕过年,都没有过这样场面。   先不说包括大家长梁翰远难得在座,就连根本不可能跟他同席出现的陶靖好,居然也坐在了桌前,这已经够让人大吃一惊了,虽然没有照规矩坐在他的身旁。   不过更让众人惊讶的是,那位常年连见一面都难的大少爷梁池溪,居然也缓缓出现了!   这实在是……   毫不夸张地说,梁家好几房姨娘进门多年,可是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呢。   整张桌子,除了养伤的三姨娘和七姨娘,梁家所有的主子都列席了。   梁池溪进入大厅时,一身素色的裳袍,衬得他眉目如画,神采飘逸,分外地好看出尘,他长得一点都不像梁翰远,而是跟陶靖妤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般。   男生女相,在梁池溪身上,一点都不违和,相反还俊美到让人惊叹,这般风采,这般神韵,果然,上天是公平的,他的身体不好,是为了平衡凡夫俗子的怨气。   卫夫人在看到梁池溪时,真的是用惊讶来形容,她一直以为女儿要嫁的,会是一个病怏怏连走路都成问题的男子。   这些日子,她虽然是陪着笑脸,但暗地里也为女儿的将来流眼泪,可是现在她看到了梁池溪,她突然觉得这样的男子,哪怕只嫁给他一天,都是美好的,她心底的不甘,瞬间被抹掉了。   所谓家宴,就在众人皆惊的状况下沉默地展开了。   当梁曲将为少爷准备的食物与餐具摆好时,五姨娘立刻捂着嘴轻笑出来,“我们大少爷果然娇贵,就连跟家里人用餐,也是独一份,老爷……”   不必任何人出面,梁翰远只是一个眼风,立刻就让她把话噎了回去,而且背后开始冒冷汗。   桌面的气氛一时僵住。   “妹妹定是眼馋大少爷的菜了,放心,今晚厨房可是专门有准备你爱吃的冰糖肘子。”   一向八面玲珑的方素馨立刻笑着打破僵局,而其她的姨娘们也配合着笑了笑,这才让场面没有那么难堪。   这二姨娘,一直都是能干的,否则梁翰远的后院也不会交给她来打理,这么多年,她可是打理得井井有条。   有五姨娘的教训,接下来没有任何人敢随便开口。   梁曲除了认真地为少爷布菜,她的眼睛不自觉地还是会往那个卫小姐的身上看。   她以前曾经想象过,少爷会娶一个怎样的女孩为妻,必然要是美丽的,不说倾国倾城,但也要是清丽脱俗,这样才配得上她俊逸出尘的少爷;脾气自然也要是好的,少爷那么温柔,肯定也要娶一个贤惠淑良的妻子,要知书达礼;家世更是不用说,只有书香世家培养出来的女子,才衬得上她才气横溢的少爷。   这些要求,卫小姐都符合,她美丽优雅,落落大方,最重要的是,她很明显是一个懂规识矩、有教养的人。   梁曲跟在少爷身边这么多年,她多少也学会了些许看人的眼光。   卫小姐挟菜时,非常斯文,绝不会去挟离自己略远的菜,她吃饭细嚼慢咽,目不斜视,哪怕今晚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注视在她与梁池溪身上,她都没有丝毫的窘迫或者不好意思,她表现出一个官家小姐的气派,冷静自持,不焦不躁。   梁曲觉得自己应该为少爷感到高兴的,有这样一个未婚妻,她的少爷的将来才是值得期待的。   自从那天之后,少爷待她依旧是好的,可她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。   以前她待在少爷的身边,只要少爷的一个眼神,她便知道他想要做什么,偶尔哪怕什么都不做,只要陪着他,她都是自在的,可是现在,她依然知道少爷想要什么,仍然可以做得很好,可是那种亲昵自然的感觉,好像在消失。   一种她抓不住的,迅速在消失。   少爷似乎是对她失望了,她隐隐地感觉到,但她却无力改变现实。   她的少爷,值得最好的,而她,却是他最坏的选择。   她愿意一辈子就这样陪在少爷的身边,做丫鬟伺候他,要她做什么,她都心甘情愿,哪怕将来少爷娶妻生子,她也愿意以这样的方式,陪伴着他。   不近,也不远,刚刚好的距离。   这场家宴,哪怕有二姨娘时不时地说说俏皮话活跃气氛,依旧显得几分尴尬。   梁老太太因为年纪大了,饮食清淡,不喜让子孙迁就她,所以她只是出来略坐一坐,就回自己的房里用餐。   梁老爷是一如既往的冰脸,没有丝毫的情绪,陶靖妤在人前,梁家的体面还是要顾的,所以她也是静静地用餐,不发一语。   梁佑家的长相跟梁老爷非常相似,俊美非常,但性格也像他,沉默寡言型,只是今晚好像心情不好,眼底带着阴郁。   梁佑先是一看到梁曲就眼直直的看,又因为长辈都在不敢明目张胆地看,一边吃饭还要一边偷看,算是忙的,也无暇去做别的。   梁池溪应该算是这场家宴里唯一自在的人,不过话又说回来,他这个人无论去到何种场合,都是自若淡定的,只不过他吃得并不多,尤其是跟这么多人用餐,胃口可想而知。   这顿饭在二姨娘的努力下,还算是平和地接近尾声。   梁池溪搁下筷子时,二姨娘瞧准时机这才进入正题,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陶靖妤一眼,“我瞧着大少爷最近身体似乎不错,这几日栖木苑的景儿不错,绿树成片,不如大少爷明儿得闲上那里逛上一逛。”   这个邀约,大家都听明白了,这是要给这对未婚夫妻制造偶遇的机会呢。   众人的眼都聚到梁池溪的身上,就看他如何回应,他若拒绝,只怕这位卫家小姐就出局了,若是同意……   “二姨娘有心。”他接过梁曲递过来的帕子,轻轻地抵了抵唇角,“既然景致不错,自然可以去赏上一赏。”微微一笑后,施施然起身,“各位慢用,我先告辞了。”   众人皆沉醉在他那温润的笑中,一直到他离开饭厅依旧回不过神来。   所谓如沐春风,大抵就是这样的感觉了,刚刚他只不过初初展颜,竟有一种繁花开遍的灿烂感觉,这样的男子,真是……   望向卫家小姐的目光中,有着羡慕,有着感叹。   卫琬莹放下镶银乌木筷,接过丫鬟递来的锦帕按按唇角,抬头朝大家一笑,看不出喜怒。   第二日天公也是作美的,连日来的阴雨停了下来,一大早,阳光明媚得让人想大声歌唱,被雨水洗刷过的绿树,分外清爽。   栖木苑与百花苑都是梁府的花园,只是百花苑种满名花,百花齐放;而栖木苑则植满古树,绿荫如水。   据说这座园子当初就是为了梁池溪所设,因为他闻不得花香,所以特意建了这座园子供他游息,可惜他的身体实在太差,光是竹苑都不怎么踏出,更何况到栖木苑来游玩。   可就算他不来,这园子也还是一直为他预备着,寻常除了植树匠人出入,不许旁人走动,大好的景致就被生生搁置。   幸好今日添了几分人气,梁池溪在二姨娘的陪伴下,慢慢地在这绿树环绕的园子里逛着,梁曲稳稳地跟在他们身后三步远的地方,半低着头并未赏景。   过午时分,日光正好,不似清晨露重,梁池溪缓缓行来,倒是真心在看景,他一向喜欢自然地恩赐,绿树青山流水各有各的妙处。   一路行来,很明显可以感受到造这园子的人,是花了很大的心思的,假山,活溪水,   绿树,草地,每一处景致都不同,每一处的设计都匠心独运。   “这里的水杉倒长得极好。”梁池溪摸了摸水杉挺拔的躯干,赞叹地说道。   “可不是。”二姨娘也停下脚步,“这水杉,当年可是你父亲花了大钱从越平运过来的,那种树的人也一直悉心照料着,也幸好都活了。”   “费心了。”   “那都是应该的。”二姨娘笑望着他,“大少爷该累了吧?不如我们去前面的亭子歇会子?”   这才是今天的重点吧?梁池溪点了点头,“也好。”   于是不无意外地,在亭子里遇上了同样来赏景的卫家母女。   互相见礼后,聊了一会,二姨娘就一拍额头站起来说道:“你们瞧我这记性,昨儿一早,老爷交待让我准备周家的贺礼,我竟给忘了。”   她朝卫夫人笑道:“这周家是大安的通判,周家老爷添孙,我们自然要凑这个热闹,只是夫人你知道我们小门小户,对官家的规矩不熟悉,不如夫人今儿就心疼心疼我,过去帮我出个主意,看送什么贺礼才会不失了脸面。”   这话说的,自然是天衣无缝,只是也真的太假,堂堂梁家二姨娘,不可能连一个小小的通判的贺礼都不会挑。   只是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明白,这只是个借口而已,内容不重要,重要的是结果。   “既如此,琬莹就在这里等我一下,我去去就回。”   “是。”卫琬莹很乖巧地答应了。   这场戏演完,戏子退场,只剩下两个主角跟几个丫鬟,在凉亭里待着,一时间气氛还真有点尴尬。   “听说卫小姐善弈?”梁池溪是多么体贴的一个人,自然不会让人家小姐就那么晾着。   “善是不敢说的,只是略略会下几个子。”   “那不如我跟卫小姐下一盘,等卫夫人回来?”梁池溪指了指摆放在一旁的棋盘。   卫琬莹看了眼,点头同意。   她的贴身丫鬟立刻灵巧地取过棋盘来摆好,“请公子、小姐对弈。”   梁池溪朝卫琬莹做了个请的手势,她轻声道谢之后,执着白子开了局。   古语有云,棋局如人品,跟一个人对弈,最能看出此人的人品如何,这位卫小姐,下棋有大将之风,布局缜密,行动小心,看得出来是一位围棋高手。   微风吹过,绿涛起伏,古典的凉亭里,一对男女执着黑白子静静对弈,男的俊逸无双,女的温婉雅柔,坐在那里就是一幅美丽的画卷,让人不忍破坏。   梁曲的头,变得越来越痛,痛得快要站不稳了,她今天起床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,尤其是头部,里面一抽一抽地在不断扯紧。   她望了望那对璧人,指甲戳进掌心里,头痛欲裂。   一局终了,卫小姐纤白的指一粒一粒数着棋盘的棋子,数完之后抬头嫣然一笑,“你赢了我一子半。”   那抹笑,动人心弦,可梁曲感觉到脑海里一片空白。   “是卫小姐谦让。”梁池溪笑着回应。   “我可没有。”卫琬莹的笑更明媚,“不如我们……”   “再下一局。”两人同时说出这句话,明明还是陌生人,却已然默契十足,话音一落,两人相视而笑。   梁曲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像是突然裂开了般,她的身子直直地往下掉,无处攀握,四周都是绝望。她突然就看不下去,觉得那种默契而美好的画面,像是生出刺来,直直地戳入她的眼内,疼痛难忍。   她生平第一次擅离职守,没有待在少爷的身旁,而是突然转身,飞一般地逃离那俪影双双的美好画面。   “梁少爷,她……”这突然的举动让卫琬莹有几分惊讶地望着梁池溪问道。   “抱歉,我这个丫鬟比较冒失。”梁池溪连眉眼都没抬,“她可能刚刚想起来,厨房的火还未熄。”   “噗嗤”一下,卫家小姐被逗得笑了,“你的丫鬟可真有趣。”   那笑声也长出刺来,梁曲像是在刺上赤足而奔一般,痛得眼泪都快要飙出来。   是,她忘记看火了,所以那火烧了起来,从里到外,将她自己烧个精光。   第七章   梁池溪跟卫家小姐的这次相聚,应该算是愉悦的。   二姨娘跟卫夫人回来时,他们还在下棋,因为切磋棋艺而有了话可聊,一聊之下,发现对方都是爱书之人,这下子话题,可真不算少。   二姨娘和卫夫人交换了一记满意的眼神,觉得今天的事情,办得可真漂亮,每个人得每个人的满意,皆大欢喜。   梁池溪回竹苑时,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后的事了。  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,修长的指在眉宇间按了按,到底伤神了,疲倦来袭。   刚一走进庭院,就看见梁曲傻傻地坐在地上,双手抱膝,蜷成小小的一团,脸蛋埋在膝上,静静地坐着,就连他回来了都无知无觉。   “曲儿,不要坐在地上,凉。”他温柔地开口说道。   那小人儿不动不语,似乎没有听到一般。   “曲儿,起来。”梁池溪弯腰拍了拍她的肩膀。   她像是被吓到般,抬起了头望着他,半晌,终于开口说话,声音是暗哑的:“少爷,你回来了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累吗?”   “还好。”他不累……她突然就泪流满面,哭得连声音都没有。   “曲儿,你怎么了?”他没有被吓到,只是蹲下身子在她身边轻轻地问道。   她脸蛋又埋入膝间,拚命地摇头,不说话。   “曲儿,你这样我会担心。”   她猛地抬起头,几滴泪珠儿甩到他的皮肤上,又冰又凉,“你还会担心我吗?少爷。”  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加何从栖木苑回到竹苑的,似乎是看到熟悉的院子,双脚就失去了气力,直直地软在地面,坐到现在都无力起身。   “自然会。”   她哭出声音来,抽抽噎噎地连话都讲小令:“我……我……是个坏……丫头。”   “嗯?”他的尾音微微地提高。   “我居然……居然不想要你跟卫小姐在一起。”她说完就崩溃地大哭起来,“明明……明明……你们那么配……”   “唉……”他长长地叹了口气,伸手摩挲着她的长发,“你总算开了点窍。”也不枉他近日来的伤神。   “少爷……怎么办……”她又伤心又难过,又心慌又自厌,“我不想你跟卫小姐在一起,我不要你跟她在一起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我看得出,她是喜欢你的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她不喜欢你不可以吗?为什么会喜欢……”   这问题问出来实在是太傻了,她的少爷那么美好,那么优秀,卫小姐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他?喜欢是再正常不过,不喜欢才奇怪吧。   “或者会,如果她没有芳心别许的情况下。”   呃?她噎得一口气哽在喉间,脸蛋涨得通红,喘不过气来。  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伸手为她拍肩,感叹地摇头,“傻丫头,果然是个傻丫头。”   “少爷,你刚刚说什么?”她顾不上哭,顾不上喘气不均,急切地伸手去握他的手,   “你说卫小姐……”   “芳心别许。”他很好心地为她将话说完。   “怎么可能!”她的脸蛋立刻又气得发了红,“我家少爷这么完美,她怎么可能还会喜欢上别的男人!”   “所以,你其实是希望她喜欢找吗?”他淡淡一句话,立刻止住了她的激动。   “没有!”   “乖。”他满意地再度摸了摸她的发,“起来吧,不要再坐在地上。”   现在不是夏季,是深秋,这地上的湿气可不是开玩笑的,更何况前几日一直是雨天。   梁曲这次很听话地起身,真奇怪,那种无力的感觉就像突然来般又突然消失了,她像只小猫一样跟在少爷的身后往房间里走。   “少爷,你为什么说卫小姐芳心别许?她许给谁了?你怎么知道的?”   梁池溪伤脑筋地摇了摇头,这个家伙,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,刚刚还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,现在又好奇心大发。   他现在怀疑,宁飞楚说她出息了,她是真的出息了吗?   “少爷!”见少爷根本就不理她,梁曲不满地跺脚,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撒娇。   他停下脚步,朝她伸出手,“我累了。”   “我们快回房休息。”下一刻,她立即就忘了自己旺盛的好奇心,握住他的手掌,小心地扶着他往房里走。   梁曲拧来温热的帕子为少爷净手,梁池溪接过来,将帕子往她脸上一敷,“去换件衣裳。”   一身的树叶杂草,裙摆上还沾着草丛里未干的雨水,就这样还穿在身上,不知道去换换,身体再好也不是这般糟蹋的。   她抓下脸上的帕子,“少爷,我没事。”   “曲儿。”他轻柔的嗓音分外动听。   “好吧好吧。”她嘟了嘟嘴唇,往外间走去,“就会说我,也不瞧瞧自己,少爷的衣裳也该换了吧?这都在外面待了一天了。”脚步突然一顿,“想是栖木苑景好,佳人棋艺精湛得很吧?”   这家伙,梁池溪不由得失笑,这个时候还在记仇。  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,“是还不错,比起某人的屡教不善,卫小姐真可以称得上是个棋坛高手。”   那个某人直接恼怒地一摔帘子,走了!   不过要梁曲恼她的少爷,那也是不可能,很快她就换好衣裳,端着热茶走进来,“少爷先喝口茶暖一暖,晚饭一会就好。”   他们竹苑一直是单独的小厨房,采买烹煮都是独立的,这么多年下来,能留在梁池溪身边照顾饮食的,都是梁夫人一手挑选的可信之人,唯一的一次意外,是梁曲。   当年梁池溪的贴身小厮被人收买,在他的食物里面下了药,虽然最终被发现,可是小厮很快就饮毒自尽,无从查起。   梁夫人气急攻心病倒了,最后还是老夫人细挑的牙婆,由二姨娘出面挑人,梁池溪亲自选定,那个人,便是梁曲。   一晃十年过去,梁曲充分地证明了梁池溪这人的眼光,从来都没有错的,梁家上下所有的人都知道,也许谁都可能被收买,但梁曲是无法收买的。   “你也坐一会吧。”梁池溪握了握她的手,示意她坐下。   梁曲很干脆地坐下来,双手托腮,眨巴着大眼睛,一瞬不瞬地望着他。   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他唇边的笑更浓,这家伙摆出一副听故事的模样来,难道还指望从他这里听得什么趣闻不成?   “等少爷讲卫家小姐喜欢的人是谁呀?”这个疑问,可从刚刚就一直像猫爪一样在她的心里挠着呢,她少爷说了卫小姐芳心已别许,那就一定不会错了,只是会许给谁了?   “你想知道?”   梁曲拼命点头。   “那就自己好好观察吧。”梁池溪端起小巧的梅花杯,轻轻地啜饮了一口,“这些年察言观色我也教你不少,刚好可以派上用场。”   哪有这样的!少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心了?梁曲愣了,眼眸瞪得大大地,傻望着他。   眼睁睁地看着少爷不紧不慢地喝着茶,根本就没有一点要说的意思,她郁闷地差点没把脸蛋憋出紫红来。   他抬眸看了眼身边气鼓鼓的人儿,唇边的笑更浓了,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宁飞楚心情不好时,会去惹他的曲儿了,原来这丫头生气的样子,特别可人,让人的心都痒痒的。   只是,他的曲儿,连他都不舍得多逗她,何况别人!   不过该说的话,今天还是要说清楚的,这么多天的忍耐,也只是为了今日的一举拿下。   “曲儿今天很伤心?”   梁曲的脸立刻又由紫转红,想到之前的大哭,还有那一身草叶与泥水的狼狈模样,她……她今天到底在做些什么呀!   “你不是一直说,我应该配一个大家闺秀,知书达礼,将来也可举案齐眉?”小巧的茶杯在他掌中缓缓地转动,“还是你觉得卫小姐不是?”   “没有!”她很认真地否认,哪怕心里再不喜欢,该承认的东西,还是会承认,“卫小姐出身官宦人家,父亲又是举人出身,自然家教良好,何况她长得天香国色,与少爷站在一起,自然是……”她非常艰难地挤出那三个字:“很相衬。”   “那你今天为何如此?”   她窘了,非常深非常深地窘了。   原来她家少爷坏起来,可以这么坏!明知故问,她刚刚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,为什么还要再问一次?   过分!她猛地站起身,“这么些年察言观色的本领,少爷是教了我不少,刚好你自己也试试,免得久久不用,生疏了!”哼,起身出去端晚膳去。   独留在房内的梁池溪,心情愉悦地笑出声来,就说他的丫鬟很泼辣,果然不好惹。   晚膳之后,星子柔媚的夜空下,安宁的窗前,他们一人灯下执笔,一人红袖添香,虽无交谈,但那分多年来培养出来的默契,分外温馨。   写了大约半个时辰,梁曲看着少爷眉眼间的疲惫之色,放下松墨条,轻声说道:“少爷今儿累了一天了,不如早些安置吧?”   “也好。”梁池溪搁下笔,他从来都不是逞强的人,为了母亲,更为了梁曲,他也会保重自己的身体。   梁曲为他将床铺好,再把夜灯掌上,刚一转身手掌就被握住了,一抬头,凝入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。   “曲儿今晚与我共枕,可好?”   她的脸蛋变成了苍白,而不是羞红,“不行!”   他没有松开她的手,依旧握着,“是不愿吗?”   “是不敢。”经过上次的教训,她怎么可能还有胆子跟他同床共枕,一次就已经吓坏她了。   他是知道她性格的,干脆也不再说什么,直接拉着她就往床榻边走。   梁曲吓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,明明以身手来说,少爷根本不是她的对手,她只需轻轻一挣就可以挣脱来,偏偏她……不舍,不舍得对少爷用武力,就怕万一失了轻重伤到他。   简直就是被拖拽着拉到床边,也不看她现在是何种表情,梁池溪直接动手解她的衣带。   “少爷,不要……”她紧紧地握住衣襟,用力地摇头。   “嗤”的一声,他被她逗笑了,笑不可抑,笑得快要连站都站不住,半倚在床柱边,眉间眼底都染上了愉悦。   她被他笑傻了,愣愣地看着他,反应不过来。   “咳……”他清了清喉咙,总算控制住自己的笑意,“曲儿,你是打算跟我上演恶少爷调戏丫鬟的戏码吗?”   她回想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、做的动作,可不是活脱脱的那个戏吗?气得她跺脚,“还不都是你……”   “唉……”他长长地叹息,“曲儿,我只是想拥着你入眠而已。”   她又怔了,半晌,眼底湿润,自己动手将外裳褪去,再伸手帮少爷把衣裳的系带解开。   暖暖的灯下,半开的床幔,锦被松软,人儿成双。   她静静地半侧着身躺在少爷的身边,脸蛋朝外,从未想过有这样的时刻,会跟少爷共榻而眠。   那晚,是意外,可今晚,她并没有失去理智。   也许在她哭泣着跟少爷说,她不希望卫小姐跟他一起的那瞬间,她就已经知道这样的结局,只是她的心,还在不安。   一只手轻轻地搭上她的腰,她浑身猛地一僵,顿时连呼吸都不敢,更别说转过身去。   “你这个样子,整张床都在抖了。”男性轻雅的嗓音在她的耳边响起。   “对不起,少爷。我不是故意要吵你。”   “说笑而已。”他的手臂略略施力,将她搂进怀里。   她再度僵住,不敢反抗也不敢接近,以一种诡异而可笑的姿势被拉进他的怀里,可她的身子还是不能自制地抖了起来。   “曲儿……”他的唤声里都带着叹息。   “唔……嗯?”   “睡吧。”他的手臂绕过她的胸前,握在了她的手背上,十指交扣,将她整个人都环抱进怀里,“我今晚不会碰你的。”   她慢慢地松了口气。   “就算我想……”   她又紧张起来。   “也无能无力,我今儿真的乏了。”   吼!少爷很坏呢!梁曲猛地从他怀里转过身,睁大眼睛瞪着他,“你故意的!”   “是。”   “少爷最……”   “最什么?”   讨厌两个字就是连说,都舍不得说出口,她一时语塞,只能望着他。   他们的脸太接近了,除了那一晚,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平静地与少爷如此接近,两眼相对,他的脸庞清清楚楚地印入她的眼内。   这是她闭着眼睛都能细细描绘出来的五官,他长得很像夫人,眉眼柔和,精致如画,嘴唇的线条清晰而优美,淡淡的色泽,映得皮肤洁润如玉,看着看着,她都痴傻了。   “少爷……”不知为何,她唤着他的声音都是颤的,又甜又腻。   “嗯?”他握着她的指,一根一根慢慢地抚摸而过。   “少爷……”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好看的唇,脸上浮起浅浅的红,像春天的桃花,分外明媚。   他唇边勾起笑来,温柔地凝视着她。   慢慢地,很自然地,他们吻到了一起,很轻、很浅的一个吻,很温柔、很绵长一个吻。   分开之后,她的脸蛋酡红,嘴唇湿润,望着他被她沾染的唇,到底没忍住,再度吻了上去,舌头在他的唇上舔过。   他喘了下,抱紧她与她吻成一团。   唇与齿的交融,舌与舌的缠绵,他们彼此那般熟悉,那般了解,暗生的情意,明白的恩义,除了吻,又育什么剔的更好的表达方式?   等他们气喘吁吁地分开,梁池溪苍白的脸上已经染上魅人的艳。   “少爷……”她躺在他的身下,既矛盾又渴望,如果少爷想要,她要如何拒绝?因为旭她自己……都想要了。   他翻身将她抱入怀里,“睡吧,曲儿。”   就这样?   他握紧她的手,“你少爷我,今晚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”   她立刻心疼地回握他,“那快些睡觉。”少爷的冉僩,终究还是不好的,在外面一天,劳神劳力。   静默片刻后,浅色的纱帐里,相拥的人儿,都已然人眠。   这样的夜,这样的人,除了美好,又还能用什么别的字眼来形容?   梁曲在一片温暖中缓缓地醒了过来,睡眼依旧是朦胧的,意识未清,但鼻端嗅到的熟悉药草味,让她未睁开眼唇先弯了起来。   “这么开心,思?”带着笑意的男性嗓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。   她半闭着眼眸,伸手去揽他的脖子,“唔,很开心。”嘴唇在他的下巴上揉了揉,一脸娇憨。   可以跟少爷这样拥在一起一夜到天明,是她从来也没有想过的事情,原来梦想实现,真的会让人止不住地想微笑。   “少爷高兴吗?”   “我想我不能更欢喜了。”他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地吻了吻。   她睁开了眼睛,晨起的梁池溪,她并非没有见过,这么多年贴身伺候,除了没有伺候他沐浴,别的什么都没有避讳,可每次见到清晨初醒的他,都让她屏息。   未束的黑发散了开来,漆黑闪亮,少了几分清朗,却多了许多慵懒,眉眼含笑,嘴唇微勾,整个人如一块质地丰莹的美玉般散发着润泽的光,难怪夫人为他取字为“子玉”,果然不错。   她望着他的样子,太痴迷,任何男人茌这样的目光中,都不可能不情动的,他也如此。   再度低头吻住了她,只是这个吻,他没有打算停下来。   “少……少爷!”探入衣襟之内的手,让她一下子慌了神,伸手去拉,却发现自己的手也没有了力气。   他的舌松开她的,气息缠绵问,连起细细的丝,他化她的唇边低低地问道:“曲儿,你不想亲近我吗?”   她……想的!以前没有跟少爷亲热过,她虽然喜爱着少爷,可是对那种事情毕竟是没有想法也是无知的,但,自从那道神秘的大门朝她打开之后,她领略到男与女之间的那种无限亲密,那种水乳交融,呼吸相连的极致,她其实,偶尔,经常也会有遐想。   看到少爷的唇,她会脸红;碰到少爷的掌,她会心跳;望着少爷的胸膛,她会想到她曾经将自己的唇印在上面,再想到少爷对她做的那些事情……   她的身子会发烫,会发软,会有一种从身体深处涌出来的酥,让她浑身颤抖,同时又让她无比自责,她怎么可以在玷污了少爷之后,还对他有那样的非分之想?   可是自责没有用,思绪一旦脱缰,就不由得她来控制。   他在她的犹豫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。手掌在她的衣内越发的不老实起来。   “少爷……唔……你明明答应过不碰我的。”   “是,我说过,昨晚不碰,我没有做到吗?”   他做到了,可是,还是有哪里好像不对。   “少爷……”她仍然是有顾忌的,“你的身子……”不是不愿意给他,只要是少爷想要的,她都愿意给,只是却担心他的身体,毕竟上次真的是吓坏她了。   他在缠吻间,低低地说道:“唔……我想,一次应该……是可以的。”   她还是不放心的,可哪里又有机会能够再说话,他的吻一改之前的温柔无害,变得热烈起来。   原来谦谦君子使起坏来,竟是这般地可恶透顶。   “唔……少爷……”她的身体又被那种莫名而强大的热弄得焦躁不已,光裸的身子在他的身下徐徐地扭动着,磨蹭着,极度盼望他快点给她解脱。   可是那个男子,一贯的慢条斯理,手掌、唇舌轻抚吮吻,对她的身体似乎有无限的兴趣,打算一点一点地缓缓探索。   屋外的太阳已然升起,在这种光线明亮的地方,她不着寸缕地完全袒露在他的眼前,任他细细打量,任他吮吻,这种感觉……实在是羞死人了。   他的指在她最最柔嫩的地方轻拢慢捻,沾惹出一掌的香滑柔腻,她呜咽着,喘息着,纤细如柳条般的腰挺动着,若避若迎。   “少爷……”她的声音里饱含着催促与颤抖,一经到了崩溃的边缘,快要承受不住这种煎熬了。   他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般,着迷于那片粉色嫣然终于,她呜咽着全身紧绷,大腿死死,地夹住他的手掌,一片淋漓……   “舒服吗,曲儿?”   逗弄得太过分了!她明媚的眼眸闪闪发亮,泼辣的本性终于被他激发出来,她翻身将他压在床上,把他之前对她做的事情,悉数加倍奉还给他。   一番折腾下来,她居然也发现了其中的妙处,原来少爷的喘息声,那么好听,看他白玉般的肌肤慢慢地染上红色,格外动人。   她的掌游移到那处最最敏感的地方,那样的热度与硬挺,简直让她惊奇,少爷文雅的外表下,居然藏着这般生猛的……力量。   圈握不住,她非常有好奇心地用了唇,梁池溪咬牙,她果然……出息了!   握住她的肩将她一把拉了上来,压住,吻上去。   这般要命地折腾了番,到底还是进去了,她闷闷地哼了一声,被硬生生地撑开还是痛的,可是那种痛楚,却又那么让她欢喜。   汗水、眼泪交织在一起,漆黑的长发也纠缠在一起,凌乱成动人心弦的难耐。  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被他凶猛的动作给吓到,搂住他的脖子,担心地问道:“少爷,你的身子……”   他顿住,双手撑在她的身侧,看她又担心又享受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矛盾表情,忽然失笑,抱着她翻转身子,很大方地躺好,“曲儿担心我累,那你来吧。”   她来?梁曲直接傻眼,妣根本就不会!   可是,抬眸看着少爷充满笑意的脸,她的性子彻底被激了出来,她来便她来,这事儿,少爷不是说是本能吗?她也有!   梁池溪再一次发现,他的曲儿,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学生。   最初的生涩与笨拙到后面的顺畅,她的每一个起伏都成了销魂,每一声呻吟都分外蚀骨,眼角唇边漾出的无边艳色,明的是眼眸,媚的是姿容。   原来他的曲儿,可以这般勾人心魄。   欲望原本是本能,可这本能若是有了情的灵性,那便是世上最美的景致。   情正酣,欲正浓,云端与深渊都是咫尺之间。   第八章   喘息初定,一室春光。   他拥着心爱的人儿,享受这欢爱过后的甜美,手掌依旧在她的身上流连,她细细地喘着,“少爷,说好了只一次的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那你的手……”还乱摸!   “嗯。”   “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?”   “有。”   有还在继续?梁曲是在是无语了,算了,随他,不过她不得不承认,自己也喜欢这种欢爱之后的温情抚摸,很甜蜜。   “曲儿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我们成亲吧。”   “少爷,我就做你的丫鬟,就这样陪在你的身边,不好吗?”  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,她还在怕,“你喜欢我吗,曲儿?”   “喜欢。”   “愿意跟我在一起吗?”   “曲儿自然要永远都陪在少爷身边。”   “那为何不嫁?”   “因为不配。”   好,事情回到原点,“那是说,我要娶一个配的人吗?”   她沉默了,经过卫小姐的事情之后,她发现,自己根本不能忍受少爷的身边有另外的女人,就连微笑,她都不愿意跟别人分享。   他看到了她的不愿,唇边勾起满意的弧度,“所以,你同意成亲了?”   “少爷,你娶一个丫鬟,会折辱你的。”其实根本不是配与不配的问题,而是她怕娶了她,少爷会被人耻笑。   这世上,贫与富、贱与贵的区别那般分明,如果梁池溪娶了一个丫鬟,那世人怎么可能不笑?梁家的人又怎么会同意?   她的少爷明明那么美好,怎么能成为别人的笑柄?   “傻瓜!”他真的对她的固执想摇头,她固执了那么久,折腾了那么久,最终为的还是他,真是太傻了,“我既然要娶,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,更何况你梁曲,从来也不比任何一个大家女子差。”   “少爷……”她的眼眶发红了,她一直都知道的,她的少爷不会看不起她,一直在教导她、告诉她,她不比任何人差,只是她这个学生,领悟力太差而已。   “现在告诉我,你要跟我成亲吗?”   她点头,泪珠往下滴落,如果少爷可以这般为她,那么她勇敢一次,也没有什么不可以。   反正外面的风风雨雨不要去理,她只要可以陪着少爷,在两个人的小世界里悠然地过自己的日子,就是幸福。   “乖。”他笑眯眯地伸手为她将眼泪擦掉,“你若是介意身份而不愿与我成亲,实在是太傻了。”   这世上,什么都可以是假的,只有感情是骗不了人,身份差别而已,如果她在意,只要宁飞楚便可以解决的事情,有多难。   “是,我现在不介意了。”她到今天,才彻底地明白了,只要是少爷想要的,她都愿意给。   “可是老太太那里……”她突然坐了起来,猛地想到,“还有卫小姐,她可是你未过门的妻子。”   眼前的春光,太美好,他漂亮的眼眸微微地眯了起来,那个家伙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情况,只是一味地担心道:“你说卫小姐喜欢别人,可她现在看到你了,肯定会改变主意的。”   “我有那么好吗?”他的手慢慢地抚上她的腰。   “当然,我家少爷是最好的。”她一直都觉得,就是因为她的少爷常年在竹苑不出门,不然绝对不可能到二十五岁尚未娶妻,以好耶的风采,完全可以迷倒整座大安城的少女。   他的手掌爬上她饱满的酥胸,细细地揉捏。   她的心思完全被那个想法占满了,无法他顾,“少爷,卫小姐会不会喜欢上你?肯定会的,如果她喜欢你,她想要跟你成亲怎么办?”   唉,真是爱操心,这家伙。   “那你要让吗?她比较配我呢。”   梁曲立刻眼眸圆睁,瞪他,“谁说的!”   “不是你说的吗?”   她愣住,半响,“我……我随便说说你也信喔。”结结巴巴却又分外理直气壮。   他笑了出来,翻过身在床上躺平,笑得十分开怀,爱死了他的曲儿这般可爱。   她也跟着趴过去,细声细气地继续追问道:“少爷,你说卫小姐到底会不会喜欢你?”   他伸手抚着她掉落在颊畔的发丝,“我说……”   她立刻张大眼睛凑过去期待地等着。   “曲儿,你真是太可爱了。”拉她过来,深深地吻。   他的唇一碰上她的,她的头就发了昏,立刻就忘了之前自己的那些疑问,躺在他的怀里认真地回应着他。   热吻得难分难舍之际,她突然动手推开他,“说好只做一次的!”   他撑在她的身上,定定地望着她,她的表情太坚决了,让他忍不住莞尔,“曲儿,你怎么可以这么然提供我欢喜。”   果然就像他之前说的,如果再喜欢下去,可真是会要了命的。   两情相悦的日子,总是过得分外甜蜜。   他们原本就是默契十足的一对,只是那时他是少爷,她是丫鬟,到现在,他们依旧是自然而契合的,他依旧还是她的少爷,她也依旧还是他的丫鬟,只是如今他们的眼里有了不同的东西。   两个人在一起,不论做什么都是好的。   像这样,他倚在窗边看书,安静平和;她在院里挥舞长剑,英姿飒爽。   梁池溪看书是一贯的专注,从来都不会分神,可是今天,他从孙武那精妙绝伦的用兵之策里抬起头来,望着院外那个一边练剑,一边碎碎念的女子。   微微地皱了皱眉头,不确定是什么让他觉得不对劲,他放下书卷,细细地听了会,嘴边的弧度开始上扬。   “一路稻花谁是主?早有蜻蜓立上头。穿花蛱蝶深深见,轻罗小扇扑流萤。一夜海潮河水满,稻花落后鲤鱼肥。”一个漂亮的气贯长虹,接着剑影无数,落叶在庭院里纷飞起来,“相思一叶梅花发,使我双泪长珊珊。明月不谙离恨苦,恨不相逢未剃时。”   “为什么明月不谙离恨苦,恨不相逢未剃时?”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,开口问道。   梁曲很敏捷地收势,站在那里回望着他,“因为明月根本就不懂诗人的离别苦呀,偏偏诗人又剃度了,只能恨不相逢未剃时。”   “那一路稻花谁是主?早有蜻蜓立上头又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蜻蜓立在上面告诉稻花谁是主人呀。”多顺理成章。   他手指在太阳穴上按了按,“曲儿,你为什么突然要背这些诗词?”   她不是一向最不喜欢这些的吗?   “因为少爷喜欢。”   “我有喜欢吗?”   “有!”她肯定地点头。   “曲儿,其实诗词这东西,只是怡情而已,不必这么在意。”   “我念的都不对吗?”她立刻很沮丧地垂下头。   “曲儿,你过来。”他朝她招了招手,等她走进之后,隔着窗,他为她将落在发间的叶片拿下来,“你一本账册,是不是只要一个时辰就可以算好?”   点头。   “是不是有任何不妥你都可以看出来?”   再点头。   “当初你的师父是不是说过,你习剑很有天分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我教你三十六计的时候,你是不是很快就能背诵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所以你看,曲儿,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东西,你不喜欢诗词,你喜欢算账,记不住诗句,却可以记下那么复杂的剑招,你有你的长处,又何必在意自己做不到的事?”   “可是少爷喜欢。”   “我也喜欢看你拨算盘,看你练剑,听你给我念书,其实我喜欢的不知诗词。”他握住她的手,“我最喜欢的是什么?嗯?曲儿?”   她的脸蛋开始泛红,突然觉得非常害羞,可是笑容却又灿烂起来,“你最喜欢的,是我!”   他微笑着捏了捏她粉红的脸颊,眼神宠溺。   “我最喜欢的,也是少爷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个什么相思一叶梅花发,使我双泪长珊珊。”   “唔,我想诗人自己也不喜欢吧。”她都念错,诗人如果听到,全都要双泪长珊珊了。   “少爷,你真好。”她踮起脚在他的颊畔吻了一记,“谢谢你安慰我。”   “那有安慰到吗?”   “有。”   “那便……”他的话还没有说完,突然捂着胸口,脸色发白地弯下腰。   这个变故来得太突然!   “少爷!”她大惊失色,顾不得从门口进,直接一跃跳过窗栏,刚好扶住了往后倒的梁池溪。   梁曲本来以为她与少爷之间除了那位卫小姐,以及梁家可能会遇到的阻止,就不会有其他的问题了,可事实证明,她想得再好,都不如老天的安排。   梁池溪病倒了,这次的病,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要严重。   每年的冬季,因为寒冷,梁池溪的身体总是会特别地不好,但没有哪次像今年这样般来势汹汹,凶险异常。   无休无止地发烧咳喘,甚至有好几次连呼吸都停掉了,反复地折腾,无休止地折磨,一直过了半个多月,才慢慢地稳定下来。   整个梁家因为他的这场病,而陷入一种很低迷的气氛,梁老夫人连六十大寿都无心宴客,梁老爷脸上的阴云都没有散过。   至于梁夫人,她整天都守在梁池溪的身旁,如果不是梁曲苦劝,只怕她连晚上都不肯回芙蓉院。   至于旁的那些人,他们如何想,梁曲根本就不在乎,她唯一想做并且要做的,就是好好照顾她的少爷。   大夫说少爷今年之所以还未入冬就病得这么厉害,是因为之前接连几场病都未根治,天气略一变冷,他着凉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。不过归根结底,还是因为他从胎里带出来的那味毒,即使现在毒已解了,但伤了就是伤了,补不回来。   这边尚在心急如焚,谁知院外却也出了大事。   原来卫小姐在某日给老夫人请安后,突然昏厥,慌得大家急忙请了大夫来诊治,一请脉,大夫面有难色,原来,卫小姐有喜了,已经三个月了。   这下子可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,这卫小姐来梁家不过月余,居然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,这孩子……   梁老夫人气得差点昏过去,卫夫人的脸简直比乌云还黑,正闹到不知如何是好时,那位从来不涉足后院的二少爷突然闯了进来,直接往老夫人面前一跪,干脆了当地承认,孩子是他的!   这下子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了,事情越闹越不可收拾,梁翰远将梁佑家狠狠地打了一顿,并且要逐出梁家。   二姨娘受了刺激,跪在竹苑外面不起,不是要请陶靖妤出面向老爷求情,而是来向陶靖妤请罪的,因为她的儿子抢了兄长未过门的妻子,这实在是有违常伦。   梁曲望着躺在床上起色苍白的少爷,再听着院外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声响,看了看安静翻书的陶靖妤,突然感叹,少爷除了长相,就连性格跟陶靖妤十足十的相似。   “梁曲。”   “是。”   “让阿浩把她架走。”   “是。”   梁曲可从来都不管什么可怜不可怜,请罪不请罪的,她只知道她的少爷现在病着,需要静养,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,不能打扰到少爷。   梁曲出去不用眨眼的工夫,竹苑又恢复了愿望的平静。   她回到房内时,陶靖妤正拧着帕子为梁池溪擦手,她连忙上前,“夫人,我来吧。”   “我想自己来。”   好吧,她安静地退回到一旁。   陶靖妤一边用帕子为儿子细细地擦拭,一边轻轻地低语:“梁曲,你知道我有多少年没有这般照顾过他了吗?”   “夫人,这些事,少爷本就喜欢自己动手。”梁池溪不像那些富贵家的子弟,越多奴仆使唤越得意,他这些日常琐事都喜欢亲力亲为。   “是。”陶靖妤点头,眼眶微红,“子玉从小就如此,哪怕身体再不好,能自己做的,就不假手于人。”   “少爷说,那是夫人教他的。”   “他自幼就极聪慧,我只教他识字,他就能看书,我只教他计数,他自己便会算数,有时候我想,是不是因为他有些许的天分,所以才会要为我受苦。”   “夫人不必难过,能代母受苦,少爷他是高兴的。”   陶靖妤停下动作,抬头望了一眼她,“你说他高兴?”   “是。”梁曲接过她手中的帕子,搁到一旁的水盆里,“少爷是个至孝之人,如果当年他可以选,他还是会愿意自己伤,而不愿损夫人分毫。”   “他是因为这样,才喜欢你的吗?”   “啊?”   “因为你了解他的想法,知道他的脾性,所以他才会喜欢你。”   梁曲的脸颊顿时红了。   “他跟我说过,要与你成亲。”   “夫人……”   “你呢,你觉得自己配得上我的儿子吗?”她伸手将梁池溪散于枕上发丝理好,“我的儿子,三岁能诗,五岁成文,到如今,史书典籍熟读于心,文采出众。”   “不只……”梁曲站在那里,笑得分外灿烂,“少爷还长得丰神俊朗,脾气好待人谦和,举手投足都有大家风范。”   “哦?”陶靖妤眼里闪过复杂的神采,“他这么好,你配得上他吗?”   这次她很干脆、很直接地回答道:“配得上的。”   “哪里配得上?”   “哪里都配得上。”梁曲脸上一片坦然,“因为少爷喜欢我,所以我配得上。”   是的,她现在终于想明白了,配与不配,不是任何人说了算,只是喜欢就配得上,如果不爱,再好的条件也是徒然。   “是吗?你现在觉得配得上了?”陶靖妤的唇角微微一抿。   “我以前太傻了,现在想明白了。”梁曲上前几步,认真地对陶靖妤说:“夫人,我其实也不算太差,我会武功,我会算数,兵法和谋略的书我都熟悉,而且……”   “而且……还泼辣。”微弱又气虚的声音,为她把没说完的话给说完了。   “少爷!你醒了?”梁曲一下子惊喜得差点流眼泪,看着她的少爷慢慢地睁开那双漂亮的眼睛,她生平第一次有种想跪拜感谢苍天的冲动。   “嗯……”梁池溪的声音里带着初醒的暗哑:“在某人自吹自擂的时候……就醒了。”   “我……对了,大夫交代了,少爷醒了之后要喝药,我去端。”梁曲一阵风般地跑了出去。   “她……害羞了。”梁池溪微笑着望着自己的母亲。   “倒是开了窍,也难为你了。”陶靖妤眼里闪着泪水,抚了抚儿子明显瘦下去的脸庞,心里一阵阵地绞痛。   “让母亲担心了。”   “我只要你好,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。”   “这话他听到,就该不高兴了。”   陶靖妤没有接他的话题,只是问道:“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?”   梁池溪早几日又突然昏迷,整整五日,让她寝食难安。   “我很好。”他握了握母亲的手,“只是让母亲受累了。”   “最累的那个,不是我。”   这半个月来,她看到那个日夜守在儿子身边的女孩,饮食正常,行为正常,说话也正常,可是儿子昏迷后,她就不能睡,不是不睡,而是完全睡不着,就这样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床边。   做母亲的,为儿子求的不是富贵、不是名声,而是他觉得满足,她便也满足了!   “你挑人的眼光,从来都不错的。”她赞许地点头。   “那是因为像母亲。”   “像我吗?”陶靖妤微微地侧了侧头,“我应该庆幸,她不是我,你不是他。”   很拗口的话,可梁池溪懂了,上一辈的爱情,没有他说话的余地,他紧了紧母亲的手,“只要你觉得幸福,就好。”   相亲的眼里,只有彼此才懂。   “少爷,可以喝药了。”梁曲撩开垂帘,端着托盘走了进来。   影青素花瓷里盛着深浓的药汁,饮入唇内自然是苦涩无比,梁池溪净口后,分了三次,才将那碗饮完。   梁曲将一旁的粉彩小盖碗掀开,几粒色泽鲜亮、小巧可口的蔓果,泡在深红色的汁里,看来分外清爽诱人。   “这可新鲜。”陶靖妤望着那一小碗,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:“这是怎么做的?现在这个季节哪找这么动人的颜色?”   “初夏现采的蔓果浸起来,过两个月拿出来兑上清露。”梁曲将那小碗递给少爷,看他缓缓缀饮,眉头微展,“这个喝完药之后吃上几枚,可以解解苦味。”   “你是个有心的。”陶靖妤轻拍她的手,知道她说得轻松,可那蔓果结果不易,周身是刺,要采到根本不是容易的事。   梁曲为梁池溪的心,从来都是真真切切的。   “母亲这几日也该乏了,不如回芙蓉院休息吧。”梁池溪望着母亲眼里那片青色,知道这段日子,她肯定是日夜难安。   “也罢。”陶靖妤微笑着起身,“我想这里,我是多余的。”   “夫人,少爷是关心你……”   梁曲被陶靖妤带笑的眼眸看的微红着脸低下头去。   有情人的世界,永远还是两个人最好,儿子长大了,有了自己心爱的那个人,她有些许的失落,但更多的是开心。   陶靖妤这次离开竹苑,笑容分外动人。   室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。   梁曲低着头转过身去,默默地收拾着碗盏。   梁池溪望着她忙碌的手指,半晌,轻轻地叹了口气,“过来,曲儿。”   瓷器碰撞的声音更清脆,“少爷,我有好多事要忙呢,要收拾碗,还要去厨房看看……”   “过来。”依旧是温柔的语气,久违的温柔,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。   她的手顿了顿,终究还是停了下来,低着头走到他的床边。   “抬起头来。”   她还是低着头。   “曲儿。”   她抬头了,脸颊上早已经是湿漉漉地一片。   梁池溪慢慢地伸直手臂,她迟疑了会,最终还是扑入他的怀里,哽咽起来。   他也不劝,只是伸手抚着她的秀发,一下一下,轻柔无比。   她一直哭得喘不过气来,呼吸都抽噎起来,他这才伸手至她的颊畔,抚了一掌的湿意,轻轻地说:“我没事了。”   “少爷……”她哭得太厉害,连字都咬不准了。   “嘘,我没事了。”他抱着她,“我在你的身边。”   她紧紧地抱住他的腰,感受到熟悉的体温和气息,那颗担惊受怕的心这才开始往回落,“我很害怕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当初就是怕她会如此,所以才一直忽略早生的情愫,只是人算得再好,都算不过天,既然情动,那便认了。   “我以前一直认为,是我陪在少爷身边,可是这次我才明白,原来不是我陪着你,而是我离不开你。”她抬头,非常非常诏真地望医他,“以后少爷去哪,我就去哪,上穷碧落下黄泉,我都跟着。”   他静静地看着她,看见她乌黑的眼珠里曝定的决心,看见她卷翘的羽睫上沾染的水珠,半晌,终于还是一声轻叹,“好。”   有的固执,可以改变,可有的执着,终其一生都不会变,比如她,又比如她对他。   她笑了,眼里带着泪,可那笑里却渗出甜来,从未如此灿烂夺目,脸蛋在他胸前蹭了蹭,十分满足。   少爷每次生病,她都是害怕的,害怕他就此离去,害怕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人。   可是现在她不怕了,生病也好,健康也好,她都会跟在少爷的身边,少爷在哪,她便在哪。   “又是几日未睡吧?”   他伸手抚过她眼下的阴影,心里一片刺疼,她总是如此,只要他病着,她就无法入眠,衣不解带地守着他。   “唔,我等少爷醒来。”   “我现在醒了,你去睡吧。”   “我舍不得睡。”   “去睡吧,我一直都在。”   “那我就睡这里。”   “会过病气。”   “不怕,把病过给我才好呢,那少爷就可以好起来了。”   “胡说。”   “才没……”最后一个字尚未脱口,疲惫的人儿就已然入眠,几日几夜的无法入眠,在今天,终于可以安心地睡着。   梁池溪抚着深眠的人儿的脸,眼底一片温柔。   第九章   过了几日,梁池溪的精神略好点,虽然身体还是虚弱不能下床走动,但至少已经恢复些神采。   梁曲自然是高兴的,不过下午从外面回来,脸上的脸色就不太好。   “这是怎么了,谁惹你了?”梁池溪捧着书慢慢地翻过一页,望了眼她的面容。   这么多年跟在他身边,她已经学会了不把情绪带到脸上来,至少在面对外人的时候,但梁池溪太过了解她,此时她的眼底蕴着风暴,只消一眼他就可以看出来。   梁曲张了张唇,半晌还是生硬地吐出两个字:“没事。”   没事便没事吧,他的性子向来如此,不追问不逼迫,就连当初梁曲逃避这段感情,他都是不声不响地静静垫伏,然后找准时机一击即中,比耐性他从来都不会输。   她端过一碗椰汁炖官燕,细细地等到正好入口的温度递给他。   梁池溪一直是个很配合的病人,吃药、吃饭、吃炖品,从来都是脾气极好的来者不拒,虽然一碗能吃下半碗便是不错了,但至少有吃。   等他喝下那小半碗,梁曲接过来,再用那碗把炖盅里剩下的大半盅倒出来,拿着杓子气呼呼地吃起来。   “生气时就吃慢一点,小心噎着。”   她果然噎着了,慌张地找来茶,一口气饮下整盏,才勉强将那口鳗在喉间的燕窝给咽了下去。   这回补品也不吃了,放下杓子坐到他的床边,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。   真是孩子气,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泼辣不好惹的梁曲,在他面前从来都是率真得像个孩子,不过,他喜欢她这分稚子之气。   他再翻过一页,眉眼不抬地道:“想说便说吧。”   “明儿我要出去一趟。”   哦?这倒难得,因为他不喜出门,所以这么多年她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,也根本就不想出去,这次居然会……   “祖母说什么了吗?”   就知道瞒不过他!梁曲的肩膀沮丧地垂了下来,“老太太前儿请了个算命先生来算了一卦,说是少爷今年跟金有冲撞,金属北方,所以要家里的女人都去大安城北的寺庙,为少爷祈福。”   “唔。”这不奇怪,老人家都喜欢算这些,“与你有何相关?”家里的女人,自然是指有身分的那些,目前他跟曲儿的事,因他的病耽搁了,尚未禀明老太太,这祈福的事,应该还轮不到她吧。   “这算命的说,必须还要有少爷贴身伺候的人也去才有效。”   “原来如此。”梁池溪的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。   梁曲本来不想去的,什么算命不算命的,照顾好少爷可比那算命的强多了,可是当时陶靖妤在,朝她点了点头,她明白夫人是希望她不要逆了老太太的意。   毕竟老太太为了少爷,连六十寿宴都没有过好,梁池溪是个至孝的人,能为他做点什么,她也是高兴的。   “北面应该是积福寺了,山路遥远,看来你们明儿一早就要出发。”梁池溪放下书本。   “是,老太太说了,明儿卯时就动身。”便是这样,至少也要明日酉时才能回来,能为少爷祈福,她自然也是愿意的,可一想到要离开少爷一整天,她的心里又不舒服了。   “既这样今晚就早点安置吧,积福寺的山不好爬。”   “我才不担心呢。”梁曲挥了挥手臂,“以我的身手,一天爬十趟都不成问题。”   “是,我忘了我家曲儿是个女侠。”他眼底的笑意深深。   “什么女侠。”她凑近他,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颊畔,“我只是少爷的小丫鬟而已。”   “真的吗?”   她抬起脸,嘴唇离他的唇越来越近,“当然。”话音一落,她的唇印在了他的唇上。   他还病着,这一吻自然是很轻很浅的,不敢放肆,免得勾起他的火来,吻完,她的眼光又迷离了,怔怔地望着他,似乎是陷入深思。   他伸手捂着她的眼睛,深吸了口气,平息自己的心跳,“还有什么事,一并说了吧。”就说她的少爷太敏锐了。   “没。”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,她不想说出来让少爷伤神。   他打量她半晌,叹了口气,“说吧,是卫家小姐怎么了吗?”能让她的表情是这个样子的,除了她的“情敌”卫琬莹,不会有别人。   “你怎么会知道?”话问完,她就觉得自己问得太傻,少爷观人于微的本领,她再清楚不过,想瞒过他谈何容易,“少爷,你当初怎么会发现卫小姐跟二少爷有……”   “事情抖出来了吗?”他微微地挑了挑眉,似乎是不意外。   “嗯。”她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。   “想是二姨娘向母亲请罪了?”他唇边的笑浅浅的,未达眼内。   “你怎么知道?”   这不值得解释,“以二弟的性子,不必等父亲逐他出家门,他应该会带着卫小姐离家的。”   “是。”事情就是胶着在这里。   “钦圣例律,奔者为妾,他自然是舍不得让卫家小姐名不正言不顺,所以在离家之前,要父亲同意他们的婚事,签下婚书。”   “嗯。”都说中了!   她看他的眼里,闪得如星星一般,这家伙真是的。   “少爷,你是怎么知道卫小姐跟二少爷之间有……”她最好奇的还是这个,因为她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,想想少爷还有二少爷和卫小姐,三人同时见面也只有那次的家宴,那晚她一整晚都盯着卫小姐,没有发现她跟二爷之间有丝毫的不妥呀。   “有的事情不必多明显,只要一、两次的眼神,就可以知晓。”   他那晚是看出卫家小姐跟二弟有些许不同,后来想一想,二弟这几个月都在罗方城做生意,突然就明白了,第二日跟卫琉莹下棋闲聊,便确定了自己的猜测。   不过他没有猜中的是,他们早已私定终身,还有了孩子,只怕这次的事情发展会超出所有的预料。   “好复杂。”她的眉头皱了起来。   “所以我一直说,你察言观色的本领……”   “知道了,知道了!”她很直接地打断他的话语,哼,又要说那种话来取笑她。   “缺乏耐性……”   她抬头,再次吻住他的唇,堵住他的话语,唇舌分开之后,喃喃地抱怨道:“少爷,揭人伤疤,可不是君子所为,我家少爷,可是君子呢。”   这丫头窘了,他唇边的笑,更愉悦了。   静静的夜,梁池溪半倚着床,望着身边熟睡的人儿,眼底深沉一片。   他的掌中握着一块玉,不是多名贵的料子,但胜在足够通透,喻意也是好的,龙头鱼玉佩,鲤鱼跃龙门之后,化身为龙一飞冲天。   有的事情,他想就当没看到,小心地防范,总是为了在意的那个人,但现在不行了,他有想保护的人,也有想保护他的人。   既然要来,那便来吧。   抬手,那块玉佩顺着窗户飞了出去,却没有传来落地的脆响,他唇边勾起笑来,“要怎么做,你可知道?”   “是。”低沉的嗓音从窗外轻轻地传来。   “去吧。”   “是。”风掠过树梢,吹得隔帘乱晃,晃得烛光一片摇曳。   梁曲迷迷糊糊地醒来,看见披衣而坐的人,她揉了揉眼眸,“少爷,你怎么还没睡?”嗓音里带着初醒的甜腻。   “就睡了。”他伸手在她的颊畔抚了抚。   指间的凉意让她的神志立刻清醒,“你坐多久了?”反握住他的手,拉他往下躺。   他顺了她的意,躺进温暖的锦被里。   她将他的手捂进胸前,“少爷,我真的会生气的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你知道自己不能再吹风着凉,如果你又烧起来,该怎么办?”想到那个可能,她眼眶红了红。   “抱歉。”他从她掌中抽出手来,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入怀里,“我答应你,会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。”   “真的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那就好。”她又笑了,拱入他的怀里,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向来偏凉的身子。   她要的不多,只要她的少爷好好的,她便满足。   甜蜜相拥,不到半炷香的时间……   “少爷,你的手在摸哪里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乱摸什么啦,就算摸了,你现在可以做吗,啊?”   这丫头,唉,果然太直率了些。   梁家所有的女眷为梁家长子到大安城的积福寺祈福,路途是遥远的,山路自然也是崎岖的,几位娇娇嫩嫩的姨太太心里诸多怨气,可又哪里敢当着老太太的面发出来,自然还是陪着笑脸一路跟着。   千辛万苦,虔诚无比地祈福回来,谁知道却得了一个惊天的大消息,所有的人都傻了眼。   梁家嫡长子梁池溪被刺,生命垂危。   梁曲一听到消息,立刻像风一样迅速消失在众人的面前。   老太太立即就晕了过去,陶靖妤沉默在站在原地,脸色冷冷的一片阴郁。   这个消息不用两天,就像野火一样在大安城传了开来,据闻梁大少爷身体原本就不好,被贼人一刀刺中,不消几日就要救不活了。   又传言,那个贼人被梁家的护院给拿住了,关在梁府里,梁翰城根本就准备不报官府,打算直接为嫡长子报仇。   再听说,那个贼人是梁家大少爷的护院之一,所以才一击即中,不过因为失手被擒,知道自己也活不长,没等梁老爷出手就直接自尽了。   消息繁多,花样百出,真真假假,没人会关心,反正只要够热闹就好,这几日大安城里茶余饭后的消遣,可全指着这个了。  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,梁家倒是反常的一片平静,像是失了反应一般。   老太太晕倒了,梁夫人闭院不出,梁大少爷的竹苑大门紧锁,任何人都敲不开。   事情到底为何,梁府上下的人也都猜疑纷纷,只是老爷放了话,谁敢私下议论就撵出去,这年头,八卦虽然好听,但生活不易,还是闭嘴为好。   其实不光下人心里乱猜,就是那些姨娘们,也都心里好奇得像是有猫爪在挠一般。   要知道,这么多年来,有多少人巴望着梁大少快死,他若死了,那家财别人才有机会。   这次终于看到希望的曙光了,谁知又瞒得这样紧,什么样的消息都有,就是不知真假,偏偏又没人敢乱打听。   所以这天,当管家通知各院到大厅集合时,大家的眼神倏地一下都放了光,这是有消息了。   一走进大厅,看到梁老夫人坐在首位,梁老爷和梁夫人分坐左右,就连早已分家出去的二老爷和三老爷今儿都在,看这阵仗,今天是有大事发生,众姨娘赶紧请了安,老实地站到一旁。   一片安静之下,大家等了半天都不见丝毫动静,可又不敢抬眼乱看,总觉得今天好像哪里不对劲。  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,才听到外面响起脚步声,进来的是梁家二姨娘方素馨。   她一见满屋的人,脸上的笑分外灿烂,“我来迟了,老太太请恕罪,今儿一大早,钱大人家的夫人派人来请我过去,我说近儿事多不方便,可他们就是不听,唉,推都推不开,这才耽搁了。”   口齿伶俐地一连串话说完,连气都不带喘的,这位二姨娘从来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物,难怪可以把大宅里的事打理得妥妥贴贴,这么多年深得老太太的心。   “你是个能干的,自然事忙。”老太太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,语气平静。   二姨娘脸上的笑意不减,规规矩矩地站到陶靖妤的身边。   她一直都是如此,哪怕梁翰远已经抬她做了姨娘,她都说自己是夫人的丫鬟,就永远都是,这么多年不管人前人后,只要陶靖妤在,她就以她为尊。   老太太缓缓地放下茶杯,清了清嗓子,看了眼四周站的人后,开口说道:“今儿把大家都叫来,是有事要说。”   管事的人都是有眼色的,带着周边伺候的人退了出去,而梁家人则静默地等着。   “想必大家这几日热闹都瞧够了,都很想知道这出戏的大结局吧?”老太太把话说完,那些姨娘们慌得连忙跪了一地。   “都起来吧。”不咸不淡的话语,让众姨娘的心七上八下的,要知道谁的心里没鬼呢。   “今儿叫了大家来,就是要满足你们的。”梁老太太扫了眼众人,“我家子玉前几日是有贼人去刺杀,这不假,不过幸亏祖宗庇佑,他平安无事。”   众人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失落。   “那可恨的贼人被当场擒获,只是嘴硬得很,不肯说出到底是谁指使他做的。”老太太的牙咬了咬,“前儿晚上直接就自尽了。”   众人了然,看来这小道消息也有真的。   “不过……”梁太太话峰一转,“今儿叫大家来,自然是为另一件事。”话音刚落,大厅的门被打开来,几位护院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上厅。   大家低低地惊呼出声,这人鼻青脸肿,浑身是伤,可他们都认得,他是竹苑的护院之一,阿正,这又是唱哪出?   老太太指着他,“你们都瞧仔细了,这便是刺伤我孙儿的贼人,他倒是想死,哪有那么便宜的事!”看了眼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陶靖妤,“都是这贼人,害我的儿媳这几日寝食难安。”   “老太太不必担心太太。”二姨娘笑着安慰她道:“这天下,‘母亲’为儿子的心都是一样的,儿子为母亲的心,自然也相同。”   “这话说得很是。”老太太点点头,转过头去,厉声地问道:“你这贼人,快说!到底是谁指使你去害我孙儿的?”   那人只是咬着牙一字不吐,把老太人气得发抖。   “母亲不必生气,待儿子问他。”梁翰远起身,走到那人面前,“我知道你不会说,不过我给你看样东西。”他的手掌慢慢地在那人面前打开。   那人如死灰一样的眼睛,突然就发起光来。   “现在肯说了吗?”梁瀚远低低地问道。   “她可安好?”   “自然。”   “好。”他咬了咬牙,抬头望了一圈众人,开口说道,“你们都认得我是大少爷身边的护院,没错,我跟着大少爷七年,大少爷待我不薄,我一直都是感激他的。一直到三年前,我娘病得很重,需要很多很多的银子治病,我愁得没办法的时候,有个人拿着银两来了,她说,只要我帮她做事,自然会不断拿钱给我娘治病。”   他顿了顿,“天下没有白吃的食儿,这道理我懂的,我拿了钱之后,那人也一直没有叫我做什么,而且后来还一直给我银子为我娘诊病。一直到几日前,那人传来消息,让我趁家里女眷去积福寺祈福,刺杀大少爷。”   众人低呼出声。   “我很犹豫,因为大少爷是好人,我不想做,可是那人给我看了我娘亲贴身的荷包,告诉我,我的娘亲在她的手上,如果我不做,娘亲便会没命。为了娘亲,做什么我都愿意,于是我做了,趁着其他护院巡院时,我偷偷潜入大少爷的房间。”   他失手了,还被擒了,他一进房间看到那个坐在那里静静饮茶的男子,他就知道自己失败了,失败便失败了吧,结局是什么他早就想好,一粒毒药便可解决所有的事,这样至少他的娘亲便可无事,偏偏他连死都是失败的。   “你告诉我,是谁指使你的?”梁老太太厉声问道。   “那人便在这大厅之内。”他转头看了一圈,然后视线定格在某人身上,“二姨娘,对不住了。”   方素馨脸色未变,只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,“我是冤枉的,小姐,请你帮我作主。”她不唤老爷,不唤老夫人,只叫小姐,那位她从小就跟着的小姐。   陶靖妤脸上浮起很浅很浅的笑来,“素馨,你要我儿子死,你觉得我会为你作什么主?”   “小姐,我怎么可能想少爷死?他是小姐的儿子,就是我的主子,我从来都是爱护他的,绝没有半点害他之心。”   “是吗?那二十五年前,那粒放入我生产时喝的补汤里的毒药,又是怎么回事?”   “那个……那个明明是产婆为夫报仇,与我何干?”   “那十年前在子玉食物里下毒的小厮呢?”   “他……我也不知道,我跟他素无瓜葛。”   “唉……”陶靖妤轻轻地叹了口气,“你若认了,我也许不会这么恨你。”她摇头,“我们三十几年的感情,到如今我才知道,原来你是恨我的。”   “小姐,我从来没有恨你,我一直都拿你当小姐看待。”   陶靖妤沉默了,不想再多说。   梁翰远起身,他的脸庞永远都是冷漠的,“如果不是有证据,我们今天不会召集所有的人。”他拍了拍手掌,两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走了进来。   “你们自己说吧。”   “我是田小花的女儿,就是这个女人当年抓了我,威胁我娘去梁家当产婆,再趁梁家夫人生产时不备,在她补汤里下毒,后来我侥幸逃掉了,可我娘却死了。”   “二姨娘,你可能不认得我,不过我认得你,我的女儿芍药,你还记得吗?就是你身边的大丫鬟,伺候了你九年的芍药,她十年前不是失足落水死了吗?你以为她一死,你的事情就没人知道了?”   “当年芍药跟大少爷身边的小厮荣丰好上了,被你拿住,你就以芍药的性命威胁荣丰在少爷菜里下毒,事发之后,荣丰为了芍药自尽了,可你也没有放过我女儿,她失足落水了,可真巧不是吗?”   “真真胡说!”方素馨冷静地笑道:“若你们说的都是真的,为什么不去告官?为什么不来梁家告发我?”   “你身边养的那些人,只怕我们还未踏进官府和梁家,就被杀掉了。”   “我一个姨娘,哪里有那么通天的本事。”她冷笑着,“你们要冤枉我,也要找个好点的理由,这么荒谬,谁会相信?”   “唉……”一声轻叹从隔壁的暖厅传来,止住了方素馨的怒斥,“姨娘,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……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?”是梁池溪!他在那里,方素馨脸色一变。   梁曲清脆的嗓音接着响起:“少爷听到老爷要撵二爷出家门,就知道这事会让某人乱,人一乱,做事就会出差池,所以那位算命的先生就出现在梁家,目的只不过是要调开我,好让护院有机会下手。少爷一直都派人盯着二姨娘,只是你不知道而已,你派人带走了阿正的娘亲,好威胁他动手,所以今天我们把他的娘亲救回来,让他吐实,道理是一样的。”   “我们的二姨娘很聪明,这么多年,她一直都不会随便动手,但一旦出手,就是杀招。去找算命先生,去跟阿正接触,都是二姨娘院里的海棠,二姨娘从不会出面,也不放心别人来做,因为知道的人越少,她越安全。”   当海棠被带上厅来后,方素馨看到她的神色,就已经明白所有的事情都不需要再争辩,因为说了都没有人相信,连她自己都不相信。   她干脆站了起来,冷冷地笑着,“是,都是我做的,怎么样?”她的手指凶狠地一指,指向陶靖妤,“我会做这些,都是你逼的!”   “是吗?”陶靖好微微一笑,表情平静。   “是!”方素馨的笑又悲伤又凄凉,“小姐,当年你若是肯听我的劝嫁给吕公子,今天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。”   梁翰远的脸立刻比锅底还要黑,“你这疯女人胡说什么!”   “疯?我有你疯?”她望着梁翰远疯狂地大笑,笑完之后,转头盯着那些在一旁看傻了眼的姨娘们,“你们这些女人,都是傻的,被这个无情的男人骗得团团转,你们以为他风流冷酷,他不喜欢你们是因为你们不够美?哈哈哈哈……太傻了,跟我当年一样傻!”   大家都不说话,看她情绪处于崩溃的状态。   “他不是风流,不是冷酷,他只是这辈子只爱一个女人,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是你我,那个人是她!”涂着漂亮艳红丹蔻的手指着陶靖妤,“他爱她爱得要发疯,为了她连理智都没有了,你们,包括我,都是他们疯狂感情下的牺牲品。”   “只是我比你们还要笨、还要傻,以为没了她,他就会看到我,不过后来我认清了,这是不可能的事情,既然得不到人,那么我的儿子就要继承他的财产!我的儿子才是梁家作主的那个人!”   “这都魔怔了!”老太太的拐杖用力地点着地,气得发抖。坐在旁边的两个儿子忙上前安抚。   “魔怔?你知道什么是魔怔吗?”方素馨望着她,笑得不顾一切,“魔怔得过你的儿子?他把妾娶了进来,是因为跟妻子斗气,娶进来后摆在那里,是因为除了他的妻子,他谁都不碰。可你知道为什么会有梁佑先吗?哈哈哈哈……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!”   此语一出,就连陶靖妤都看了梁翰远一眼。   “你胡说!”沉不住气的自然是梁佑先,“我娘的清白,怎么由得你抵毁?”   “清白?”她止不住的笑,“未婚先孕,可真清白,如果不是她求老爷,老爷娶她进门,她早就带着你投河了,知道老爷为什么会娶她吗?因为她的眼睛,像她!”   大宅里没有永远的秘密,她有的是办法知道她想知道的事情。   她转过头望向陶靖妤,“小姐,我五岁就跟在你的身边,任何事情都为你打算。当初吕公子向你求亲,你知道我是喜欢他的,可你却爱上了梁翰远,我怎么劝,你都要嫁给他,当时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?”   “我要证明你放弃所有也要嫁的那个男人,根本不值得你爱!你看,一粒药丸,一件你的衣裳,就证明了你们的爱不堪一击。”当年方素馨趁着梁翰远外出应酬醉酒,穿上陶靖好的衣服,并在他的醒酒汤里下了一粒催情药,让这一切的一切都改变了。   梁翰远脸色如铁,每每想到这件事,他都是恨的。   “我知道你不会原谅他的,你的性格就是那样,这二十五年来,你们相互折磨,他小妾一个一个地娶,但最傻的还是我们这些女人,你们都以为他是喜欢你们的吗?都被骗了!”   她哈哈地大笑着,“都被他骗了!你们以为他冷着自己的正室,让我管家,让我的儿子出去帮他打理铺子,是喜欢我、宠着我吗?其实不是的,他是要让我跟我儿子做他们母子的替死鬼!”   她指着陶靖好,“小姐,你一直都知道的,对不对?大宅里面,一群女人抢一个男人,斗,是一定的,你们谁没有斗过?老太太,你没斗过?”她一路地望过去,“三姨娘、四姨娘,你们这些女人,哪一个不是暗地里斗来斗去的?梁翰远,你推我出去当箭靶,我愿意的,我真的愿意的,可是为什么你最终心里还是没有我?”   “你只爱这个女人,只爱她替你生的儿子,可你却要装出一副冷淡讨厌的模样,因为你知道,你喜欢谁,谁就是箭耙。梁翰远,你这样的男人,才是个中高手,谁都算不过你!”   大家都是沉默的,有的是被吓到,有的是冷眼看她到底可以有多疯。   还可以再疯的,可是,她知道今天已经是她的极限了,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,“小姐,当初如果你嫁给吕公子,我就不会有今天,在吕公子身边我不会这么难过,我不会……”爱上他。   那三个字,她没有说出来,可是陶靖妤已经懂了,她轻轻地叹了口气,“素馨,算计来的感情,始终不是真的。”   如果没有当年她的算计,可能她会嫁一个爱她的男子,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,那么后面所有的故事,都不会发生。   可该发生的最终还是发生了。   “我不后悔的,小姐,我真不后悔,我只是希望,你们不要因为我而迁怒吕家。”她最终还是跪了下来,“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。”   话音一落,咬碎了那粒准备了多年的药丸,她的唇里缓缓地沁出血丝,瞪得大大的眼眸里,依旧望着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男子。   她没有想过自己会爱上他的,真的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。   一切,都已尘埃落定。   第十章   这一年的冬天,于梁家而言,既是喜悦,也有几分隐痛。   梁家的二姨娘没了,梁夫人去了一趟梁老爷的书房以后,梁家二少爷就拿着梁老爷签字的婚书,带着卫琬莹走了。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,只是大家都知道,以梁佑家的本事,到哪里应该都可以过得很幸福。   三少爷梁佑先也离开了,他不喜欢做生意,也不喜欢念书,但他想出去走走,找找自己究竟喜欢什么。   几位姨娘都自求休书离开梁家,当然梁翰远也没有亏待她们,每人拿的银两够她们买田置产,富裕地活一辈子了,而且以她们的聪明才干,相信也不会过得不好。   至于陶靖妤与梁翰远,他们的爱情,有太多他们自己的心结,好与不好,任何人都不能插手。   喜悦的是,梁池溪的身体在开春之后,慢慢地好了起来。   寒冬过去春光来临,树头绽出浅绿的嫩枝,碧草褪去沉褐,展示出喜人的茵色,南国的春天最为灿烂多彩,各种色泽都开始苏醒,鲜活了起来。   梁家大宅的婢女和仆从们都脱下厚重的冬衣,换上春裳,经过一冬的蛰伏,春天的生气回归大地。   宁飞楚的信,也在这片春光盎然中递到了梁池溪的手里。   “六王爷在信里说什么?”梁曲一边将梁池溪那些洗好晒干的冬衣收进衣箱里,一边望了望坐在窗边读信的少爷。   “唔,他到大安来了。”   “真的吗?”梁曲不由地笑了,她知道六王爷是少爷最好的朋友,他要来,少爷肯定是高兴的,“什么时候?”   “后日他们就到了。”梁池溪将印有六王府标徽的信纸慢慢地折起来,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春日的暖阳下,泛着透明的光,分外好看。   “真好,这次他会来看你吗?”   “不会。”   “咦?”   “他邀我们去明月别院一聚,因为六王妃想见你。”   “啊?”   六王妃苏明珠,是钦圣皇朝的传奇女子,全国上下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,尤其是她闯进六王爷的婚礼抢新郎的故事,到如今依然是钦圣皇朝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。   梁曲对六王妃自然也是久仰大名,听说她刁蛮任性,脾气很大,就连权势倾天的六王爷都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,又听说六王筛当年爱她如命,他们的爱情故事早已比说书的故事还要精彩。   但这些听说,在看到六王妃本人时,都成了空谈。   苏明珠人如其名,真的就如明珠一样璀璨夺目,整个人漂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。   最初,梁曲其实是不愿意跟少爷到明月别院去的,少爷的身子才刚好,万一出府再受了风寒可怎么好?再说她也不敢保证,以自己的脾气,可以忍受得了六王妃那传说中的刁蛮,万一打起来……   不过这些顾虑,在见到苏明珠本人时,都消失了。   苏明珠有一双非常爱笑的眼睛,笑起来就像明月一样弯弯的眼睛,特别迷人,她总算明白,为什么六王爷要把这座别院命名为明月别院了。   梁曲与苏明珠一见如故,两人都是性格率真的女子,一见面就觉得特别投缘,再经过相处之后,用如漆似胶来形容也不为过,好到连六王爷都有些吃味。   “她从来就没有跟我这么有聊兴过。”他喃喃地跟梁池溪抱怨。   梁池溪只是微笑,他其实是很开心梁曲可以交到朋友,这么多年她陪在他的身边,直都是没有朋友的。   当年她也曾有过,梁府里别有用心的人为了接近他而跟她做朋友,她相信了,但那一次差点害了他,从那以后,她不与任何人交好,哪怕交谈都是尽量避免。   她为了他牺牲很多,他一直都明白的。   “你与王妃,还好吗?”   “自然是好的,如果她没有见到你的话。”   苏明珠非常非常欣赏斯文优雅的男子,所以这么多年,宁飞楚都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的好友介绍给她认识。一个姓任的已经让他郁闷不已,再加上梁池溪这样风华无双的男子.他何苦给自己找不自在。   偏偏他无意中在苏明珠面前提了一次梁曲,说她特别,明珠就吵着非要见见她。   对苏明珠的要求,他从来都不会拒绝,所以过了年之后,他们就来到了大安。   “你跟曲姑娘的婚事,应该近了吧?”见好友眼里的笑特别有神采,宁飞楚就明白有的事情已经明朗化了。   “是,只等我这次身体痊愈,就禀明祖母择日成亲。”他的唇角微微地往上扬,心情愉悦。   “我有时真的很羡慕你,子玉。”   梁池溪侧过头望向自己的好友,“可以成为传奇的爱情,才是值得羡慕的。”   宁飞楚非常肯定,这人在讽刺他,绝对的。   梁曲跟着少爷在明月别院住了半个月,一直到京城反覆的加急诏书宣六王爷回京,她才依依不舍地与六王妃道别,并且约好有时间就上京城去看她。   六王爷回京不到十天,一封急件传到了梁池溪的手里,这封急件在梁家引起了轩然大波。   北地的狄夷国国主暴毙,新主登位后雄心大发,集齐十万大军直压钦圣边境,军情告急,六王爷为国请战,成为伐北大军的统帅,这封急件,就是请梁池溪为军师,共同北上。   让梁池溪去打战,简直就是开玩笑,先不说他身体那么差,能不能走出大安都成问题,何况梁家怎么可能舍得让他去军中。   但这次,梁池溪分外坚持。   自古男儿为家国天经地义,他有谋略、有雄心,有为国为民的心,但因为身体及母亲而闭居家门。   而宁飞楚了解他,太过了解,所以这次才会有这封急件。   事实证明,梁池溪要做的事情,从来都没有人可以阻止他,哪怕再不舍,梁家的长辈们还是同意了。   相反的,梁曲从一开始就是沉默地,异常地沉默,因她太过了解梁池溪,所以她反而说不出阻止的话。   “少爷,你答应我,会好好照顾自己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你要记住,我会在家里等你回来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那你去吧。”   于是,梁池溪走了,宁飞楚很体贴地派了五名御医来接他。   一走便是半年,这半年来,边疆捷报频传。   大王爷原本就非常善战,再加上足智多谋的梁池溪,要打胜战当然一点问题都没有,他们越战越勇,六王爷打算一举将狄夷拿下,直攻它的都城。   于是,原本在夏末可以打完的战,一直拖到秋季。   秋季一天天地过,梁曲的心就一点点地提起来,马上要入冬了,北国多冰雪,少爷的身体根本就不可能抵御得了那样冻彻心扉的寒冷。   今年,注定是钦圣皇朝不平凡的一年,也注定是钦圣之殇。   深秋的某一天,树叶都一点点地褪去青绿,从枝头飘落下来,当叶儿落尽,钦圣军队攻入了狄夷的都城遂定,可满朝来不及高兴,北境又传来了举国皆惊的消息,六王爷战死了?   一瞬间,喜悦成了俲。   皇上伤心得无法上朝,而最最让人心惊的是,六王妃疯了。   梁池溪带着十五万大军,滞留在狄夷不回,皇上颁八道金牌宣他回朝,他都置若罔闻。   不听圣命,这可是大罪,今上大怒。   十月十七的那天,梁曲在陶靖好的房间放下一封信,悄悄地离开了。   狄夷的风光,与钦圣分外不同,与大安更是不同。   没有山丘起伏,没有水田溪流,只有光秃秃的砾石与小山坡,时序寒冬,北地早已不知降下第几场雪。   一大清早,梁池溪咳得特别厉害,偏偏军帐内又不敢生太多炭火,因为那烟气会熏得他无法呼吸。   厚重的袍子穿在他身上,并不显臃肿,反而分外挺拔,玉树临风,半年多的军旅生涯,他眉宇之间有了几分硬朗的气息。   此时他端坐在书案前,漂亮的眼眸微微地垂着,认真地看着摊开在桌画的地图,帐内坐着的众将军都眉头紧锁,脸上带着忧愁。   “梁军师,昨儿皇上已经下了第九道金牌。”   “这一片已经搜过,我们今天找寻这一带。”炭笔在羊皮地图上轻轻地一划,划出一片小小的区域,这张地图上,早已被一个又一个的圈盖满,那圈里圈住的是伤痛,是失望。   “军师……”刚刚开口说话的人嗫嚅着唤道。   “第二军的人执行搜索任务,务必在天黑前完成。”梁池溪抬头,望了望帐外的天空,“今晚,看来会有暴风雪。”   “军师!”   “曾将军,我还是那句话,想回京的人,就请回,哪怕就剩下我一人,不找到六王爷,我不会回去。”   大家皆沉默了。   “军师,我们已经足足找了两个多月了,这方圆几百里我们已经反覆找过三遍。”曾将军眼里含着眼泪,心痛万分地说道:“如今这冰天雪地,六王爷就算当初……现在也……”   “我只有这句话,我会找下去,哪怕一年、五年、十年,哪怕只有我一个。”   “我们跟军师一起找下去!”诸将纷纷站起来,声音宏亮地说道。   曾将军叹了口气,“我只是担心军师……”   “曾将军有心,我没事的。”梁池溪挥了挥手,“出发吧。”   “是。”   诸将鱼贯而出,军帐内再度恢复安静。   “唉……”   轻轻的叹息声,熟悉得让人不敢置信,梁池溪手里的笔倏地一顿,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。   “你不想转过来看看我吗?少爷?”  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,转过身,看见了那个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的人儿,俏生生、水灵灵地站在他面前,裹着厚厚的棉袍,就像雪地里的大熊一般,明明是滑稽的,可他却笑不出来。   “曲儿,你不应该来这里。”他叹道。   “不应该吗?”她站在那里望着他,“可是少爷,我想你了,总么办?”   他望着她,眼眸如墨。   她唇边勾起浅浅的微笑,漂亮的眼晴里浮起了泪光,走了那么远的路,踩过冰雪,爬过山峦,历经辛苦她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。   她的少爷,自从相逢,她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,可这次居然整整七个月,他们居然分离了那么长的时间。   “少爷,我想你。”   他很长很长地叹了口气,终于还是缓缓地朝她张开了手臂,“我这次真的应该生你的气的。”   她扑进了他的怀里,与他抱在了一起,依旧是熟悉的药香,依旧是淡淡的、好闻的气息,只是多了股北地风霜的味道,她的少爷,有点不一样了。   他抱紧她,深深地紧紧地抱住她,然后,他发现,她也不一样了。   “曲儿,你……”   他发现了,她微笑着将自己的棉袍解开一点,“少爷,两个月后,你就要当爹了。”高高隆起的肚子,宣告了这个惊人的消息。   她怀着孩子,走过那么长的路,经过北地的严寒,来到他的身边,这……   “梁曲,你不要以为,我真的不会生你的气!”   “少爷,回家吧。”   “我会回的。”找到飞楚,他就回。   “六王爷也不愿意看到你违抗军命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他知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,他知道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你没有失去他。”   梁池溪的手紧握成拳。   “战争结束了,将士们也要回家团聚。”梁曲握紧他的手,“六王爷也希望大家能够团圆……替他团圆……”最后四个字说出来的时候,她的声音已经哽咽。   梁池溪闭着眼眸,手指握紧那支炭笔,紧到“咯咯”作响。   他一直是理智冷静的,可他这次不想承认,不想承认那个微笑的男子,已经离开他的事实。   “少爷,我们的孩子,想在梁家的太宅出世。”   “曲儿……”   “是的,少爷。”   “我们回家。”   “好。”她偎入他怀里时,眼睛里面带着泪水。   不是不悲痛的,但六王爷与六王妃的感情告诉了她,能珍惜的时候,就一定要珍惜,因为缘分,最为难能可贵。   钦圣宣帝九年,平北大军归朝,帝念梁池溪征北有功,免其滞留不归之罪,擢升他为同平章事,赐黄金万两,京宅一座,并厚赏三军。   梁池溪拜谢圣恩,请辞归乡,帝苦留,奈其心意已决,允。   封梁曲为恩平郡主,赐婚予梁池溪,梁池溪叩谢。   宜帝十五年,又是一年的初春。   明月别院里的百花纷纷绽放,色彩明妍分外美丽,梁池溪与宁飞楚坐在与花园隔水相对的凉亭里,执黑白子静静对弈。   远处的花园里传来孩童稚嫩的嗓音,最为响亮的是宁飞楚的宝贝女儿,宁惜的嗓音。   那霸道的语气,嚣张的态度,简直与苏明珠一摸一样,她吼起自己的弟弟来,简直就是凶恶姐姐的最佳代表。   “我跟明珠都拿她没有办法。”宁飞楚手里拿着一粒黑子,眼眸却疼爱地望着自己的女儿,忘了落子,“她的弟弟们全都怕她。”两个儿子脾气都是坏的,可是却因为爹爹偏心只帮着姐姐,所以完全处于弱势,“只怕这次你家旭舟会招架不住。”   “无妨。”梁池溪看了眼自己儿子,小小年纪很稳得住,他娘亲让他画一幅百花争艳图,他一直安静地画着,任周边吵翻天都不受影响。   不过着到充满活力的宁惜,梁池溪突然很想念刚满一岁的小女儿,因为父亲异常疼爱这孙女,根本舍不得让他们夫妻抱出来,所以只好留在家里。   这边两个男人下棋聊天,那边花园里的两个女人也没有闲着,每次见面都有聊不完的话题。   当然,还是跟孩子有关。   “唉,你家旭舟真是太沉稳了,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定力,我真羡慕你。”苏明珠望着梁旭舟漂亮的五官,爱到不行。   “你家的惜惜也很有活力呀。”梁曲觉得宁惜性格爽直,很合她的脾性。   “宁飞楚那家伙,说是我没有生好,拜托,关我什么事,是他的女儿呢!”   梁曲直接就笑了,还说不关她的事,母女俩脾气简直一模一样呢。   “你家梁池溪的身体,现在好多了吧?”   “唔,除了冬天比较容易受凉,别的都还不错。”   这是梁曲最为高兴的事情,虽然少爷的身体完全好基本上是不可能了,但一年比一年好,这就够了,她不贪心的,只要少爷可以在她的身边,她便满足。   “我真羡慕你们。”苏明珠望着梁曲清秀的脸蛋,“从最开始就好好地在一起,好好地相爱,没有浪费丝毫的光阴。”   不像她,生命中那么漫长的一段岁月都白白地浪费了,一直到那场浩劫,才让她明白过来。   “你跟六王爷现在可以这么幸福,也是苍天眷顾。”   “是,所以我也是感激的。”人生在世,所求所愿,不过是一个真心的伴侣,可以一起到老,她得偿所愿了。   “娘!”尖叫声从远处传来,伴随着响亮的嗓音还有一非常有冲击力的“炮弹”,快速地冲入苏明珠的怀里。   苏明珠抱着女儿,摸了摸她汗湿的头发,“不准再疯了,水心着凉。”   “梁伯母。”宁惜甜甜地唤着梁曲,“旭舟哥哥喜欢什么呀?”   “唔,他喜欢看书写字,偶尔也画画。”她的儿子除了长得跟他爹一模一样,就连爱好都像,害她一身的武艺,无人可以接班,或者,她可以培养女儿成为一代女侠?   “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?”   梁曲与苏明珠互相交换一个眼神,“惜惜为什么这么问?”   “我喜欢旭舟哥哥,爹爹说了,喜欢就一定要得到。”   呃,好强悍的逻辑,梁曲突然为自己的儿子担心起来,“惜惜,你如果喜欢旭舟,可以去跟他说说话。”   “他都不理我……”小女儿委屈了。   “呃……他可能害羞。”   “那怎么办?”   “惜惜可以主动一点。”   “主动一点?好吧,我懂了。”于是刁蛮的小女孩又冲入了花园里。   梁曲抬头,便凝入夫君含笑的眼眸,她唇边不由地也勾起甜甜的弧度,与他脉脉对望。   成亲八年,她的少爷依旧温柔尔雅,对她也依旧包容如昔,她喜欢待在他的身边,陪他看书,陪他写字,只要看着他,她就满足。   他是她的少爷,她是他的小丫鬟,一辈子都是。   眼眸缠绵间,突然苏明珠的惊呼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视,梁曲转头,顺着苏明珠的视线看过去,看见了那位刁蛮的小女孩,一把搂住梁旭舟的脖子,用力地一口亲上他的嘴唇……   宁飞楚手里的棋子,直接掉落在棋盘上,目瞪口呆。   梁家三口回到家的时候,梁曲还在为儿子微肿的嘴唇心疼不已。   宁惜那个小妮子下嘴怎么就没个轻重,瞧把她俊美的儿子给啃得……这要啃也轻一点呀。   “旭舟,不如你考虑一下跟娘习习武吧,这样当有人袭击你……”   “爹爹。”一直安静的梁旭舟终于开口说话,打断了母亲的循循说服。   “嗯?”   “爹爹,欲擒故纵,肯定是三十六计里最好的一计。”   “唔,这话没错。”梁池溪赞同地点头。   “可是这个纵,很难掌握。”那个宁惜把他的嘴给啃破了。   “那是因为你还不熟练,乡多练习之后,会好很多。”   “是这样吗?”   “没错。”   “我明白了。”梁旭舟非常受教地点了点头。   梁池溪拍了拍儿子的肩膀,表示鼓励。   他们……到底在说什么呀!   梁曲默……   《全书完》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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